行走在城墙下

□侯方致

城墙上的青砖层层垒起，像是把时间封进了一个个小盒子，储藏、压缩、凝固，展现给今天的人们。走着走着，我就忍不住抚摸那砖，它是坚硬的、冰冷的、荒芜的，但它的外形仍然让我激动，那和黄土的沉积像极了！

我常常在城墙下行走。

那多是在晚上。下了班，一路从南门、钟楼、南大街、北大街过来，满眼的流光溢彩，满眼的熙来攘往，满眼的车水马龙，只是越向北，越有减弱的迹象。然而尽管如此，那依然是繁华的所在。因为一旦到了北门，向西转去，一切的光线、声音、气味儿倏忽消失了，整个世界一下被抛到身后，时间仿佛从悬崖上断裂，迎在我面前的，是一条幽暗、深邃、岑寂的顺城巷。

巷子宽不过四五米，一边是陡然高耸的城墙，一边是连绵不绝的房屋。城墙下是一列虬枝盘曲的国槐，房屋前是一排昏黄晦涩的路灯。人行道在城墙和国槐的夹持之下更显其窄。国槐的枝干是纯黑的，树影投在城墙上，也是纯黑的。黑枝和黑影围成一条狭长的隧道，隧道里泛着微黄的亮光。回家的路要走八九百米，一千多步。每向前一步，我便被黑暗吞没一步，也便觉得时间倒退了一步。

这面城墙有640多年了，它始建于朱元璋的洪武朝，当然向前可能利用了唐城墙的基础，向后也在不断整修。最近的一次整修，也许就是1985年冬天，这个时间刻在北门附近的整修城墙碑记上，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城墙上的青砖层层垒起，像是把时间封进了一个个小盒子，储藏、压缩、凝固，展现给今天的人们。走着走着，我就忍不住抚摸那砖，它是坚硬的、冰冷的、荒芜的，但它的外形仍然让我激动，那和黄土的沉积像极了！

城墙对面的房屋也很老了。几排单位的家属院过去，就是居民自建的民房。两三层的小楼，一家挨着一家，非但没有什么造型，甚或显得有些凌乱。这里不是城中村，又比棚户区齐整一些，更算不上传统民居，它的很多门面被租出去，开了洗车行、快递部、废品收购站，制造着垃圾污水，总之，和对面的城墙相比，它在文化上真是相形见绌了。

然而在晚上，这些令人不快的东西被夜色掩盖起来，只是店铺关门，人去楼空，更加重了萧索的气息。汽车的灯光从身后膨胀，忽地一声掠过去，又消失了。有时人行道边有一团黑物，远看像是人形，心里不免忐忑，走近用余光一扫，识得是丢弃的废品。我常常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行走在河西走廊上，身后是文明昌盛的中原，那巍峨的城墙就是祁连山，一盏盏路灯就是一个个绿洲，虽然前路漫漫，但远方总有光明。十来分钟的路，多了能碰到十来个人，有时就只有我一个人，相伴我的是挂在国槐枝头的一轮明月。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外国人走在我的前面，我觉得他没有走对路，遂提醒他，前面没什么好看的，而且路口还有很远，他点点头，然而并没有转身的意思，我便超越了他。

这些当然不是顺城巷的全貌。西安城墙东西4公里，南北3公里，顺城巷大约有14公里。其精华要数南门一带，大概东起文昌门，西到含光门，有饭馆、有酒吧、有客栈、有碑林，洋溢着文化气息，吸引着中外游客。而我常走的这段，是在北门（安远门）和小北门（尚武门）之间，接近于城墙的西北隅。城墙的西北，如同中国的西北，远离富庶之区，总是被人遗忘。不过它也曾有光辉的过往，唐太宗上位的玄武门，以及运筹贞观之治的太极宫，今天虽难觅其迹，但大概就在这一带。然而千年之后，这里显得如此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被时代的浪潮所淹没——城墙造成交通的屏障，陇海铁路再套上一层枷锁，回坊限制了南面的贯通，这里被包围起来、封闭起来，凝固在旧时光的阴影中。表面上看，它处于城市的中心，实际却是中心的边缘。

我第一次来这里，是2011年的4月。我骑着自行车，看到落日的余晖把城墙染红，看到运送垃圾的三轮车排着长队，尽管我惊诧于这里的衰败，但喜悦的心情很快把它抚平了。没有想到，两年后我竟住到这里，在城墙下行走，来来回回，也有五个春秋。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忍受它的肮脏、混乱，洗车行流出的污水、废品站泄漏的垃圾、城墙下胡乱停放的汽车，不仅困扰我的生活，也损害城墙的颜色。我遂打电话寻求解决，城管打了，说管不了；环保打了，说管不了；园林打了，说管不了，我便给政府写信，没有任何回音。我便做了卡片，上班带在身上，遇到乱停的汽车，贴在其挡风玻璃上，告诉他可以停车，但不能挡了行人的路，然而收效不大。我便冒充城管，给车主打电话，让他赶紧挪车，这一招很管用，我能听出他们从睡梦中惊醒的慌张。

直到2017年1月，仿佛一夜之间，废品站贴上封条，城墙下的汽车不见了，共享单车取而代之，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我明白了，是一股春风唤醒了沉睡的古都，在最古老最封闭最荒芜的角落，都能感受到它的吹拂。今年4月的一个上午，城墙下走来一对青年男女，我和他们聊天。小伙子坐在石墩上，端起塑料饭盒，喝一口胡辣汤，听我介绍城墙。

他来自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是中学的历史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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