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上古洪荒,生产力低下,以为那时劳作该是何等苦累。然读《诗经》,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有些诗里描绘的劳动情形不但不苦,反而极具生活情味。《魏风·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诗歌里吟唱了勤劳的采桑女背着满满一筐桑叶,结伴回家,一路欢声笑语,表现了桑园里劳动后和乐的气氛。
热爱劳动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人在劳动中创造自己并理解劳动的美。不论田间地头的农民,还是车间流水线上的工人,或者写字间里的白领,都会时而因为劳累而苦闷,时而因为劳动而收获快乐。劳动是艰苦的,劳动者是平凡的。然而正是有了千千万万辛勤的劳动者,才有了如此灿烂的世界,美丽的生活。在这千千万万的劳动者中,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大都是从农村来到城市,从田间地头走进工厂车间,从农民变成工人。他们漂泊、居无定所。他们怀揣梦想,背井离乡,辛勤劳作。虽然现实不尽如人意,然而他们依然对理想锲而不舍。更幸运的是,他们用诗歌记录下许多真实的工厂、工地生活。
今日,在“五一”国际劳动节前夕,我们挑选并编辑了几位一线工人们写的诗歌和心得,让我们透过他们的文字一起走进劳动生产第一线,倾听他们的苦与乐。
陈开翔 (电焊工)
感谢文字,让我活成一个有诗意的人
流 年
时钟滴答,惊不醒
月光下,一树枯桐
窗前,未归人正慢慢老去
当年看风景的人
又回到风景中
没有信仰的年代,不适宜
仰望,天空空空荡荡
不修边幅的夜幕 包裹着
怀乡病人,无所皈依的
痛
好一杯轻描淡写的岁月
饮尽青涩,唇齿生香
起风了
摸了摸口袋──
得到的与失去的
以流水的形式
循环
2005年夏天,第一次出门。在温州火车站旁的小旅馆里住了几天,找不到工作。后来在职介所交20元钱开了张介绍信,去了龙湾区的一个小厂。那是一个文具厂,计件劳动,一天上班十几个小时。
印象中,2005年的台风特别的多,也特别的猛。真搞不明白,为什么每一场台风都会冠以一个漂亮的名字,那年的五号台风,仿佛是叫“海棠”吧。夜里,台风起,屋外的电缆线发出尖锐的声响,鬼哭狼嚎似的,我和妻拥抱着,蜷缩成一团。宿舍的屋顶是油毛毡盖的,本来就不甚牢固,半夜里,被大风轻飘飘地揭起,像吹落一顶草帽。我们都暴露在风雨里,人们慌乱着,惊叫着,那一刻,人在大自然面前,是何等的卑微与渺小。
那几年,做过很多工种,干过工地,在厂里干过搬运,做过车床学徒。后来,偶尔接触到电焊,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工种,喜欢那种能在瞬间爆发出摄人心魄的光和热的感觉,每天都这样燃烧着,燃烧着一块铁,也燃烧着自己,是那样的纯粹,是那样的直接。
我喜欢看书,即便是外出打工时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日子里。平时逛书店,见到喜欢的,想方设法也要买了来,后来也经常在网上淘,几年下来,堆了满满的一大架子。感谢妻子,每次搬家时,她都会用蛇皮口袋小心地把书打包好。
2016年,我心血来潮,开始动笔,记录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很喜欢这种忙里偷闲的状态,工作之余,看上几页书,或者在手机上码上几行字。
朋友说,我是一个还能保持初心的人,我问他什么叫初心,他说就我而言,能一直坚持爱好文字就是初心,还说,人活着若没有理想的支撑,就变成了陌生人。原来,初心就这么简单。自己喜欢的,能一直坚持。
喜欢听许巍抱着吉他反复地吟唱着,吟唱着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感谢文字,让我活成了一个有“诗意”的人。记得海伦·凯勒有一句名言:我一直哭,一直哭,哭我没有新鞋子穿,直到有一天遇到一个人,竟然连脚都没有。是的,珍惜眼前拥有的,便是最大的幸福。
邹 通(泥水工)
工地与工人
衣裳和褴褛在一起
是外表
疲惫和酸痛相偎依
是血肉
清晨被我们一点点抬起来
黄昏又一点点放下去
当一大群蚂蚁一样的人
集合在了一起
既能创造一座城市
也能摧毁一座城市
今夜的晚风特别撩人
吹动我们身上的褴褛
多像寺院的经幡
那么虔诚,那么绚丽
漂泊的汗水
加上盈眶的热泪
多像一场雨
那么干净,洁白,可爱
我叫搬砖哥
我叫搬砖哥,95后。
现在是工地上的一名泥水工人。
我出身在四川内江的一个小山村,15岁辍学,跟着村里的长辈进城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工厂里当学徒,每天坐在流水线上,消磨着青春。第一个月薪水50元,我辞职,投奔了在工地上干活的姑父。
工地上,我们不需要什么文凭,只要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能算清自己的工钱,遵守工地上的规章制度就可以。我17岁时就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泥水这门技术,成为正式的泥水匠。
工地上很压抑,也很苦闷,我染上了抽烟喝酒的嗜好。我们的工作很不稳定,都是跟着工地走,有时候在一个城市两三个月,又要去另一座城市,漂泊不定,风餐露宿是常事。
有时候住在工地上的工棚里,活动板房,泡沫心的,夏天就像蒸笼里的馒头一样,躁动不安。有时候住在工地附近的出租屋或小区里面,每天上下班都要衣裳褴褛的经过繁华的街道,干净整洁的商铺,被人来人往的目光打量。带着自卑与无助的心情回到宿舍。
几年前,我开始在网上学习一些文学方面的知识,也试着写点文字,用文字的力量来净化灵魂,也增加了许多乐趣。每当夜晚孤独的时候,生活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时候,我就会去拾起文字的碎片,看看那些打满补丁的诗句,渐渐的,写作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方式。
魏兰芳(企业文员)
浅草
楼盘林立,谁多情布的局
某些罅隙固执、充满流动的自由
星星是夜,寒冷中唯一的朋友
浅草蔓延无边际,绝望的棋子刚好回头
下班路上,午夜的沉默
路灯的影子,那个孤独的女人转回头
没有雾霾的恐惧,带了饥俄和迁徙蚤子
白日阳光下的压抑,无处可躲
每一次转角,蓄意提留,割舍和抛弃
被迫抬着高昂的头颅,俯首生活
像浅草一般绝处逢生
某些不明言喻的刀子和伤痛
盛得下一处苍老的王国
碎裂的胳膊,那个黄昏突然地晕厥
这是一条我们自己选择的路
关于跌倒后的酸楚有太多的诗人在证明
那个孤独的灵魂开始歌唱
有些浅草在路的两侧,逆风飞扬
我爱这平凡人世
对于一个漂泊20来个年头的人,深圳、东莞、惠州、长沙,偶尔怀念这些流浪的足迹。流水线女工、品检、物料员、文员、商务专员、内刊编辑,每一份工作都充满了回忆。这么多年,我虽活得小心翼翼,但一直恪守做为一名劳动者应有的尊严,自强、自立、自爱。有个写诗的朋友,她说无论生活再怎么不好过,打死她也不进工厂,受不了那些框框束缚。最近又看到她写的一篇关于找工作的文章,她说,在南方,最不好的去处、最无奈的选择就是去工厂。而我似乎生来就注定只属于工厂。
总有人说,那个写东西的叫南方的人绝对不是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南方,我应是诗意和闺秀的,还会有婉约朦胧美。可现实中的我长相不那么娇秀。比起很多出来打工的60后、70后,我们80后算是幸运的。虽然也免不了颠簸和冷眼,流浪和无助,但我们有了改观和前进的动力。在南方,那些痛过的灵魂、消失的灵魂我常常在深夜为他们莫名地祈祷和哀悼。
而今,我36岁了,在一家1600余人的民营企业里做总经办专员。每天早上八点到公司,回到家常常晚上九十点,累得像个陀螺,不停旋转。看到躺在沙发上等我回家检查作业签名的女儿,我感到,无论生活是什么样子,都值得我热爱和坚持。
万传芳(生产计划员)
南与北
这些年的行程,过于单调
一条绵延一千公里的铁路,足以涵盖
这段漫长的岁月。从青年到中年啊
东莞、宜昌,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每一趟旅行,如在大地这块布匹上
用水笔划上一道印记
我试图留下深一点的痕迹
然而,颜色略显灰暗
那么多绘画的人
用鲜艳的颜色,掩盖了陈旧、破败、灰暗
大地披着光鲜的外衣,有人说
你的足迹微不足道,许多人说
然而,我依旧用粗糙的手握住瘦弱的笔
在辽阔的大地上,吃力地留下一条弯曲的线
用它,连接南与北
下一趟,依旧沿着旧的线路行走
为了防止迷路,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
我和412房
这是我居住了八年的地方。现在,它有了临时门牌号:华泉路2号。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栋楼地址不详。地址不详会带来许多问题,其中最严重的一件事情是:不能以出租屋的地址办理居住证。在广东,居住证是一道护身符。
我居住的村庄叫谢山村,它是谢岗镇的一个小村庄,这里,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一栋又一栋的出租房。能住上单间已经不错了,毕竟它不是地下室。我的房号是412,房租180元。
我在电线厂工作,职务是生产计划员。工作是繁锁的,同时也是充实的。我工作的工厂是五天八小时工作制,并不是下班工作就结束了。一天24小时,即使离开办公室,都处于待命状态。
每天下班,从走出厂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家庭主妇。从回家到晚上九点半,我几乎被家务和辅导作业这两件事情缠着。九点半过后,若一切顺利,我总算盼到了属于我的一点时间。我终于有时间坐在书桌前看看书,或是写一点文字。很庆幸我没有别的爱好,也很庆幸在这十六平方米的地盘上,有一张属于我的书桌。在喧哗的都市,我有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地盘。我可以尽情地写作,或者静下心来阅读。
写作是一条苦旅,但是我偏偏走上了这条道路。我的所有的灵感,都源于真实的生活。然而,生活永远比写作重要。当我放下笔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生活的大山沉重地压在我的头顶。我必须扛着这座山,像一只蜗牛一样慢慢地朝前爬。
孙广锋(泥水工)
西安的午后
这个下午与一切无关
从城北到城南
天气忽然变得热起来
虽然迎春花开得异常热闹
点燃了路边的无数双眼
春天呢?它究竟照亮了谁的道路
坐在街头的阳光里
向自由的空间讨一点轻闲
没有人驻足或留意
一个外乡人
靠在电线杆上怀想盛唐
或者,没有人会将我当作一个乞丐
因此,我心安理得
并没有亏欠谁的目光
这个下午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夕阳无限好
怀想一千次的理由
也找不到可以存在的意义
这是在西部大道的街口
行人匆匆
我独享着这个慵懒的午后
坐成,生命的一个坐标
用双脚走出的文字
作为一个农民工,已经有三年没有上过工地了,前两年在无锡的一家电子厂工作了两年多,因为总经理多次阻挠我爱人进厂,一气之下炒了他们的鱿鱼。打工可以改善我的生活,改变不了的是做为一个农民工的命运。曾经在京津唐一带打工多年,足迹踏遍了半个北京城,从西客站到国家大剧院,从央视到熊猫环岛,手脚受伤,流血流汗更是家常便饭。
因为对文学的喜爱,打工之余,便常以文字来记叙行走的足迹,物质的匮乏可以忍受,肉体的创伤可以治愈,而灵魂的无助却可以击垮人生。
也许由于文化水平低,写出的文字总也不能令自己满意。文如其人,这是我对自己的评价,别人的文字都是用语言堆砌起来的,而我却是用自己的双脚走出来的,浅显而平淡。
这次,随四哥来西安,再次走进工地,感觉到久违的亲切,当再次拿起泥瓦铲,那种随心所欲的畅快无以言表,虽然去年从脚手架上摔折的右手还隐隐作痛。
西安也和全国各地一样,治理雾霾、烟火、扬尘。因此,工地上见不到做饭的,都是去外面买饭吃。来时带的钱所剩无几。工地上不到一定的时间是不发生活费的,好在四哥借了两千元,才勉强维持四个老乡的生活。打工的苦与累自不必细说,其中的无奈与辛酸有几人能知。作为一个多年的打工者,我知道这样的人生还将继续下去,但愿为人为文的一生过得不会过于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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