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继续吹

我不喜欢我爸爸。

对，这是一个标准的陈述句，陈述已有事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果你相信的话。

爸爸是个很古怪的人，记忆中他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乱发，捧着硕大的茶缸子，每个夜晚匍匐在书桌前，画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线条。每每吃完早餐，我去上学，他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我都有一种他昨晚去偷鸡了的感觉，大概唯一能证明他忙了一整夜的，也就是那满满一烟灰缸的烟蒂和烟雾缭绕的书房，经久不散的尼古丁味道。

爸爸是个很奇怪的人。而且对我来说，“爸爸”的意思，就是一个常年见不到的具有直系血亲关系的人。自我有记忆以来，爸爸就是妈妈嘴里常念叨、生活中却几乎见不到的奇怪的人。他偶尔会打长途电话喊我过来叫几声“爸爸”，逢年过节时不时地“造访”几天，还经常不记得给我带礼物，假期结束不久铁定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好笑的是，我在一次坚决贯彻执行老师告诉我们的——“不给陌生人开门”这一思想之后，门外那个皮肤堪比黑人的怪叔叔冲我怒吼道：“我是你爸爸！”好吧，怪不得他看起来很眼熟，长得很像我。

爸爸是个很苛刻的人。或者说他对其他人很宽容，对我却十分严苛。我总听别人说我爸爸为人好，对他的徒弟态度特别好，却从来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夸奖过我，在我和其他人有矛盾的时候，也总是一脸严肃地提醒我不要总看到别人的错误，应该先考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他用行动告诉我，错就是错，不因为年龄、性别和其他因素而改变，错了就是要接受惩罚，直到彻底纠正这个错误为止。

爸爸是个很执拗的人。在他的专业领域里，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很少有人能改变。听别人说，他因为和别人的意见不同，跑到领导跟前拍桌子。他总说：工作上的事，半分都让步不得，对你而言也许只是一个工程，对别人而言，那却是人命！

综上所述，我不喜欢我爸爸。这么一个冷酷固执，既不会护短也没有什么耐心，又缺席了我整个成长过程的怪老头，鬼才会喜欢他。

可是，偏偏我越长大越相似他。

记得考研的那段时间，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因为怕冷又懒得洗头就戴了顶路边随意买来的毛线帽，每天拎个热水瓶出没于自习室和宿舍之间，整天把自己埋在一大堆复习资料里，早出晚归，活像个精神不大稳定的拾荒者。好不容易考完试回家，亲爱的老妈看到这副尊容的我，气不打一处来，直嚷嚷着，跟谁学不好，跟你爸学邋遢，你是个女孩子啊……

我脾气其实很好，不容易对人发火，即使别人冲我发火的时候，我也能自我克制。但在某些方面，我确实不能算个好脾气的人。比如我很在意做事的逻辑，对于那些我认为不符合逻辑的事，我坚决抵制，甚至完全不听别人的意见。我对大多数的事，都是有严格的对错界限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承认有灰色空间的存在，却不认为灰色空间应该在判断对错的考量范围之内。我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能理解这个怪老头的行为了，即使我和他相处的时光并不多，即使时至今日他的很多处事方式我依然不能认同，但是潜移默化，我的身上带了太多和他类似的东西，甚至相似的人生观、价值观。他从来没有刻意指导过，却深深融入了我的血液里。

我开始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家风”，每个家传承的最根本的东西，类似于DNA序列一样一代代继承发展的东西。它并不像口号里说的那样是“温良恭俭让”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它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有好的一面，也有不那么好的部分，它有烟火气息，并不神圣。它真的像风一样，平时感觉不到，却无处不在，从来不需要刻意继承，因为它无孔不入。

风，继续吹；风，一直在吹……

□朱颖 中煤科工集团西安研究院有限公司物流中心（本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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