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外的老董

城墙外头住着老董。

西安城墙是中国保存最完好的，每天从各地来看城墙的人不少。这城墙有啥看头，可就是纷纷来人看，背着包，边走边看，还仔细看，老董一天能见不少这样的人，他说，这有啥看的。这一点他不懂。他就挨着城墙住，早上一推开窗子，第一眼就是城墙。由于住在城墙边，来看城墙的不少人也能被老董碰着，有时也有偶尔走进他家里去的，讨个水喝，或者想找他聊聊城墙，他都待人客气，毕竟是来看城墙的，远近都是客人。从老董待人处，能看出西安的老头都那么好。

老董也不是打小住这里的，他是刚解放那阵讨饭讨到西安城里的。一个孩子，讨饭，挎着一只破篮子，讨饭，被一家国营食堂领导见到了，发了慈心，说，嗨，这孩子可怜，解放了还讨饭，多丢人啊，丢社会主义的脸，收下了，做我们烧火的。可能那时正缺烧火的，他就成了职工。人的运气可要好，像老董，就碰着了好人。至今老董记着那个老领导，一个走过长征的老红军，见不得人哭，见不得有苦人，总想帮帮有难的人。那人腰里被子弹打过几次，没有死，肋骨少了三根。老董一直记着老领导的好。老董做了国营食堂的职工，这食堂离城墙不远，食堂见他没处住，又给他找住的，就在城墙外找了一间房子给了他，他就成西安城的一个小主人了。那时把老董这样的人可不当回事了，要没有那个老长征领导，老董哪里会成城墙的邻居。讨饭时十五，现在他八十七了，全然是个白毛老头。

老董在国营食堂里烧了一辈子火，也学会了烧几样菜。你说在食堂里工作，不学烧几样菜的手艺，那不亏死人啊。他也交了几个好友，多是和他差不多，认不了几个字，纯乎大老粗，可他们一起就是几十年，彼此走动，今天去他家，明天来我家，吃几样小菜，抿几口老酒。这就很幸福了。

老董在西安城里多半辈子了，也脱尽了乡下人的气质，俨然是个城里老头了。按说他要是有文化，走在城墙边，再扬目稍有点傲，那咋看都是西安城里的一个教授。可他不认字。他如果喜养鸟儿，早上趁清露时，托着鸟笼出去，再嘴里哼哼几句戏，那也像是西安城里的老先生，可他不会唱，爱听别人唱，《赶坡》《四贤册》《白逼宫》。他有个朋友爱养鸟，一次出外到儿子那里，就把那个多嘴的鹦鹉鸟儿托付给他照管，就在朋友出去几日后，那鸟儿不吃了，可把他急坏了，怕这鸟儿死了怎么交待，就四处提着鸟儿求医问药，比他自己害病上心多了。鸟儿又吃起来了，老董抹了抹汗，说，我的爷呀，你终于动嘴了。这么一说，那鹦鹉可真是可爱在嘴上，把“我的爷呀”就记下了，来人就喊“我的爷呀”，声尖尖的，飘出去，窗子外头的城墙也能听到。

他从窗子能看到城墙。下面大，上面小，斜着上去，有十几米高，树影子把城墙遮了一点，到每天下午的夕阳时，树影子恰给老董遮了半个窗子。斜面的城墙，在砖棱上长有青苔，晴日看不分明，到了雨天，只稍有一点雨，就能看到砖棱上的绿，淡淡的一绺一绺绿，如果雨要丝丝降几天，那绿就更鲜翠起来。待雨停后几天，那绿又隐去了，像藏猫子的玩戏。这一点，老董最知道，看多了，就知道城墙根底，也摸到了城墙的心思一样。可以说，他是城墙的朋友，城墙也是他的朋友。

在城墙边住久了，也交了几个爱古玩的朋友，出来吹，他的肚里也灌了一些古玩的知识。比如哪个朝代的值钱，哪个时期稍差点，什么什么颜色的，什么什么纹络的。也懂那么一点。在闲着时，———按说他退了，有的是大把时间，他常去城墙边的古玩市场转悠，概不买，只看，斜眼看，像个几十年的老玩家，背了手，从东头看到西头，看得这里的多数玩家也认识了他。他只是看。有时日头斜了，他还看，忘了吃饭。有认识他的，指指头上，意即天色不早了，问他，老爷子，该吃饭了。他笑笑，说，我近，我近。指指不远处。大部分认识他的，都知道他和城墙是邻居。也有大胆把几样古玩寄放在他家的，放心，知道他不是那种人。凡寄放的东西，他就有了看守的职责，比他的东西更在心，别人连看一眼都不行。他会说，朋友的朋友的，太珍贵了，要是我的，别说看，你要喜欢拿回去看，看厌了还回来就行。

从去年开始，老董的身子更弯了，连和朋友抿几口的兴趣也不大了。他毕竟老了。可他身体大部分零件可以，没有一件不称职的，尤其胃口，堪称优秀。他好吃羊肉泡馍，这是全西安城的人的美食，也是他的美食。在西安城里，不吃这惠口惠肚的东西，亏啊，哪里能称得上是西安城里的。再加几枚糖蒜，出门来就剩下哼唧了。在西安城里日子就这么过。本来老董的日子就是这么过，可偏偏一日里来了一位朋友，———和他论过唐太宗到底爱吃啥的那个朋友，偷偷说是个好事，原来他瞅下了一个老太太，要给老董说上。老董是一辈子光棍的，没有娶过女人，听了这话先是拒，后来心里竟热起来。属慢热型的。一辈子不沾女人，死了也不知道女人的好处是啥，他就几天里心里热沸了。他默诘自己，八十多了，娶不娶呢？他也看了那个老太太，是个周体中看的女人，比他小十岁多。听朋友说，她还会刺绣。老董可又一想，这样了再娶个老婆，像什么话呢？是自己日子嫌过清静了吗？可再想，的确不沾沾女人亏得深啊，一辈子。经过半月煎心，他答应娶亲。在城墙边上，列几张桌子，邀了一些朋友，喝一顿，荤素的几盘菜，是他老董亲自烧的。这时他才觉出，自己的烧菜手艺只有自己在娶亲时最用得上。今日的菜格外好吃，朋友们都觉得今日的菜好。

老董娶了老婆，日子变化并不大，还是每日沿城墙走一番，看鸟市，看古玩。他老被人看做老玩家，曾几次被呼起老师来请教了，老了老了做几回老师，他感觉实在不错。他被请教时说的一通话，从没有出格处，做老师蛮可以的。只是现在有了老婆，他不是看到天色将晚，心里惦记着家里的那碗饭，冷了吃老婆会嘟囔的。有了家里的嘟囔，他八十多岁才觉出家就是用来嘟囔的。

和城墙作邻居的这个老董啊。（吕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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