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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 州

来源:西安晚报 2017-05-13 00:00   https://www.yybnet.net/

本版插图吉日

◎草 籽

丰老82岁,没订报纸,不会上网,所以我采访他时跟他掐好,稿子见报后把报纸送到他家。

其实西安可能有一半人都知道丰老,老汉每天早上赤膊跑步一小时,嘴里呼喊:“锻炼身体,为了自己!”口号震天响,在兴庆宫公园、交大一带很有名气,但是能知道他年龄的、能跟他搭上话的却超不过10个人。老汉阴沉,不大愿意接受采访,我也不愿采访,但这是一大学同学提供的线索,不干也不好。

老汉跑了40年,每次跑完必吃一碗羊肉泡馍,40年来起码吃了40只羊,身体倍棒,跑得跟羊一样快。幸好我也是爱吃羊的,采访那天请他吃了一顿,当然是他指定的那一家饭馆。吃完饭我开车送他到小区门口,顺路,开门下车时他对我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脸。原来是他的手碰到了车厢后座上一本小人书《孔乙己》,是我刚给我儿子买的小学生课外读物,老师布置的。他笑着问:“你也玩儿这个?”我听不大懂,懵懵懂懂点了个头。这个当口他已经迈腿下了车,隔着车窗撂下一句话:“哪天你来送报纸,我把我的《孔乙己》给你看看。”

跟我哥瞎聊说到这事儿,我哥突然脸上放光,连问两句:“老汉名字叫丰子仪?”大腿一拍,又说:“机会难得!正好能用上你记者的身份,如果我上门去找他早一棍子把我打出来了。”我哥说,丰老是西安乃至陕西连环画收藏界的孤家寡人,10多年前曾在连环画交易市场见过他,零零星星听到过他的几个段子:脾气怪,不爱说话,不知为了啥,他老婆被他气死了——传说。他坐拥8000多本小人书,当然一多半是他老爸的老底子;却算不上行家里手,不参加连环画协会的任何活动;不是行家吧,却爱书如命,有一次他孙子把他的书借给同学看,他打孙子一巴掌不说,还找到同学家硬生生索要回来,把人家小孩吓得哇哇大哭。许多人见丰老年事渐高,两个儿子又都看不上这行当,后继无人,免不了打他的主意,替他当徒弟的有,出几十万元收购的有,统统吃了丰老的闭门羹。丰老是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工作,离休工人,一月离休金六千多,不差钱。

我哥这人,生意人,爱鼓捣,收藏小人书十来年了,手里只有2000多本,刚好是丰老的四分之一。今年是市连协换届年,我哥有意竞选副主席,担心硬件不够,藏书数量太少,怕人笑话,如果能把老汉的小人书趸过来,腰就粗多了。

“首先你要把老汉的专访写好。”我哥叮咛,“专访登了,送报纸的时候给老汉提一份儿厚礼,再咋说人家是长辈儿,用礼把关系绑牢。”

这,我哥就不懂了,哪有记者给被采访人送礼的?老汉给我送礼还要看我接不接呢。老汉贼得跟啥一样,送礼恐怕反而引起他的警觉。最后商定,第一次上门,啥话都不说,摸清老汉收藏的数量即可,一切从长计议。

丰老与小儿子一家同住,独占一间最大的居室,室内一床一桌,六个书柜,八个箱子,好像是哪家小单位的资料室,果然不同凡响。他不请客人进客厅喝茶寒暄,直接带我进了他的房子,指定一个书箱让我坐下。我肚子里装着我哥的小九九,说实话还有点儿紧张,没有了往日的潇洒。我老老实实坐下,恭恭敬敬递上报纸,不料他好像不好意思,说老了老了,不就是跑个步么,还上啥报纸呢。又神叨叨伸出三个指头说,光是今天,就有三个人给我打电话祝贺,你知道我平常一年也接不到一个电话;其中还有一个中学校长,想不到么。接着便从桌上拿起两本小人书,说是送给我的小礼物。我一看愣住,两本都是《孔乙己》,不同的年份,不同的版本。

见我吃惊,他提议先看看他的家当,正中我下怀。老汉起身,打开书柜书箱逐一展示,脸板得很平,像一位将军检阅他的部队,只把威严和骄傲藏在心里。有一个书箱里套着一个很小的、上着锁的箱子,他没有打开,只是说里头有4本民国时期的小人书,“有来头儿,没看头儿。”我不知道这4本的价值,我不能问。

展示完毕,他手指桌上一摞账本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分门别类给小人书建立台账、索引,顺便读一两本。我一句话憋在心里到底没敢说出来:这么丰富的藏品,以后你还有啥打算?却听见丰老咳嗽一声,说:“你们记者,我略知一二,个个知识多,神通大。我一直想结识一个记者,想不到今天你来了,是个缘分。”“缘分!缘分!”我一个劲儿点头。丰老老道,话锋利落:“我这人直,不会客套。我想请你办一件事,办不了就算了。”一听这话我心都快蹦出来了。

“你能不能去陇州打听一个人?”

出了丰老家我就去了我哥的公司,见到两本《孔乙己》他喜出望外,说丰老汉的事无小事,必须赶紧办,狠抓落实。我说我认识陇州县委宣传部的人,可请他们帮个忙。我哥想了想说,还是你自己去吧,因为咱不知道他要找的人跟他是个啥关系,他找人的目的是啥。丰老提供的信息是“陇州、贾紫荆、女、59岁、娘家在龙眼村”,应该不算难找,问题是他咋就把人家老太太的年龄记得这么准?我冲我哥一笑,说,丰老老伴儿去世多年,该不会是想找以前的相好、重续前缘?

“胡说!”我哥教训我,“八十往上的人,有心无力了。”我不以为然,说男人八九十岁生小孩的多有报道,再说人和人不同,不能只拿年龄说话,你不知道老汉的身体有多好,再说他从来都不是按规矩出牌的人。我哥反问:“既然身体好,都能谈婚论嫁,为啥他不自己去找?不说了,当务之急是帮他找到这个人。”

当天我就去西门派出所找刘所长,从公安内网查到贾紫荆住址——陇州百度镇平山村。

平山村好找,村口有个理发店。我一提贾紫荆三个字,理发师傅就问你是记者吧,我猛吃一惊,以为落入丰老设的局。一打听,贾紫荆是村里第一名人,县里、宝鸡市媒体采访过多次。理发师傅说,十多年前,智勇他妈(贾紫荆在村里的名字)他爸办起口蘑厂子,早都发了,安排了20多名乡亲就业,修了村路,办起图书室、理发店。“不管村里村外、男女老少,理发一律一块钱,肯定不够,不过智勇他妈每月给我发工资。”理发师傅很是受用。又说:“俺这儿有句老话,女人干事不过十,是说女人撑不起大梁,啥事干几天就黄了。人家智勇他妈硬是把地球翻了个过儿。前四年吧,智勇他爸开车送口蘑遇了交通事故死了,智勇他妈一咬牙挑起担子,这两年把口蘑弄的,比原来还好……”

丈夫死了?丰老算准了!老汉的好事开始了!不知为啥,我还真害怕见到贾紫荆。丰老交付的任务已经完成,当务之急是把这惊人的消息带回西安,看看接下来怪事是咋个怪法。

是个礼拜天,丰老一家正在聚餐,小儿子、孙子、重孙等,坐了满满一桌,七八个菜,已是残局,我一眼看出只有丰老一人喝白酒,重孙一人喝饮料。家中地位高低,杯子知道。重孙三四岁,听见大人说我是记者,奶声奶气说我认识你,你就是写我太爷的那个人。丰老假装没听见,嘴一抹,把我领进他的房子,“哐当”一声,把门关上。

听我说过贾紫荆的情况,丰老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说他早就看出这人不一般。我趁机问:“你见过她?”他头一点,说:“见过见过,嗨!往事不提。”接着说了一句:“谢谢你!记者办这事小菜一碟。”明摆着是给我俩的缘分结账,要说再见了。我赶紧使出撒手锏,看看他如何接招儿:“一个不好的消息是,贾紫荆的丈夫,几年前车祸去世了。”

想不到他愣了好一会儿说,这下,事情就要重新打算了。我心想啥叫重新打算,你这年龄啥事都要抓紧才是。但我也不明说,含含糊糊蹦出四个字:事不宜迟。老汉不接话,沉思良久,出门叫孙媳妇端来一杯茶,复把门关上,咳嗽两声开讲了。下面是他的原话节录:

原先我是想把她的地址打听清楚,到陇州去当面给她道个歉。现在知道她丈夫死了,问题就复杂了。

你也能看出来,我这人是个坏人,一只狼,一辈子没交下一个朋友,别人都怕我。为啥每天早上要跑步?为啥摆弄小人书?没有这两件事撑着一把骨头,恐怕我早都憋死了。咋坏?年轻时当工人,仗着人高马大,好占上风,每礼拜几乎都要跟人打一架。嘴又馋,给你说,一九六四年全国经济好转,厂子出新规定,干翻砂的每月能领8碗粉蒸肉票,碗儿小得很,一口就吃了。我就跟车间主任闹着要干翻砂,主任不答应,被我打了一顿,阴打,不伤皮肉,疼痛只有他知道,后来就吃上了粉蒸肉。

听我学到这儿,我哥哈哈大笑,说:“老汉真是个狼,要不然咋那么爱吃羊肉泡馍?”我叹一口气说:“能吃是好事,能吃也能惹事。还真有人在他的‘能吃\’上摊了血本儿。”

下来的事就跟贾紫荆有关系了。丰老说,七几年厂里十几个职工子弟下乡到陇州,其中一个叫马兵的,爱看书,能写会画,跟村里办黑板报的姑娘贾紫荆就走得近一些。贾紫荆试着在山区养蚕,马兵给他买过几本养蚕的书,一来二去,俩人谈起了恋爱,此事在西安厂子这边掀起大波浪。人人都说马兵是瓜子,鬼迷心窍,可是越说马兵越犟,打倒“四人帮”前一年竟把人家姑娘带到西安玩了几天。

马兵父母请来七大姑八大姨轮番上阵劝降,马兵纹丝不动。半年后马兵当了工人,还专门到陇州去过两回。父母没有法子了,由母亲出面,用报纸包着两条舍不得吃的湖南老家腊肉,找到丰老门上,明说你不管用啥办法,只要能让儿子死心就行——知道丰老黑,一狠心竟把车往黑道上开。

一闻到腊肉香味,丰老就知道这事非办不可了。“文化大革命”一闹,翻砂工的粉蒸肉福利取消了,一家人一月才能凭票买一斤肉,还不够塞牙缝,所以他如狼似虎接过肉,所以他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对得起肉。他在厂里人缘早已归零,正需要借此重塑形象。

话说陇州紫荆一家人见到丰老一片茫然,丰老不紧不慢,说我儿子也在陇州下乡(其实他儿子并未下乡),我是为儿子招工的事来的。马兵他爸跟我是同事,他爸让我顺路来“走动走动”,边说边送上礼当:一盒水晶饼,一本电影版小人书《蚕花姑娘》。一家人高兴,说东道西,领丰老看了紫荆的蚕房、蚕架。见紫荆娘挽起袖子要做饭,丰老知道火候已到,于是编了个不在这儿吃饭的硬理由,说:“一看就知道紫荆是个聪明麻利人,好姑娘!”紫荆父母谦谦一笑,紫荆眉毛却扬了起来,静等下一句。“马兵也是好娃,有出息。他爸也好着呢。他爸家成分不好,成分不好没有啥,他爸这人心小,自己瞧不起自己,说,万一以后那个了,怕耽误了紫荆的好前途”。

丰老说,他说完这句话心里忐忑,等着紫荆哭哭闹闹寻死觅活。谁知道紫荆嘴唇一咬,把她爸妈看了一眼,说:“叔,你来得正好,我正要给马兵写信说呢——村里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姑娘不是结了婚就是已经说了婆家,我大我娘也催得急;说了个小学老师,过两天就订婚呀。麻烦你回去把这事说一下。”到底还是忍不住,两滴眼泪流下来。赶紧用袖子擦掉,说叔你老远来了,咋能不吃饭呢?我去做。说完就往厨房走,不料被三四个人堵在门口。

来的不是客,是生产队长、会计、公社副主任,声明是反击右倾翻案风、拔资本主义苗子来的。生产队长很无奈,公社副主任很坚定,检查完蚕房问道:“去年蚕茧卖了多少钱?”

紫荆父母支支吾吾,紫荆清清爽爽:“99块8毛。”当时队上一个劳动日还不值一毛钱。

“99块8毛!小草都长成资本主义大树了。不看不知道,一看怒火烧!”副主任转身对队长布置:明天就在这儿开阶级斗争现场会。

“阶级斗争现场会?养蚕就变成阶级敌人了?”紫荆辩道,“去年我到县供销社卖蚕茧,人家把我感谢得跟啥一样,说全县蚕茧老是完不成任务。我带头养蚕,带头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支援错了?为啥不到县供销社开现场会?”

小小姑娘,头头是道,在一边观战的丰老暗暗称奇,不由自主帮了一句:“社员种自留地、在房前屋后种个菜,不也是允许的?”副主任见紫荆反驳,早已恼羞成怒,又听工人打扮的丰老帮腔,马上过来盘问身份、成分,转眼看见桌子上的《蚕花姑娘》,问清来由,擤一把鼻涕,抬脚往鞋面上一抹,说事情很清楚了,这家原来有个黑后台,遂对丰老下令:“你不能走,明天参加现场会!”

紫荆听说,拿出一沓蚕籽,扔到灶膛哔哔啵啵烧了,又抄起一把斧头,把蚕房蚕架砸了个稀巴烂。一屋子人愣住,副主任脸红脸青,说破坏现场,非常严重,遂带紫荆她爸和丰老去了公社。公社跟丰老厂子八竿子打不着,但阶级斗争一脉相承。副主任为了下台阶撑面子,给厂子摇了个电话,说发现了丰老反动动向,请厂子查一查他的其他行为。把丰老放了。

消息在西安炸开,多个版本不一样,全厂沸腾:“陇州城里喜事多,能人上门被活捉。”“鱼死网破真英雄,关山马场留美名。”……赞的,骂的,看笑话的,最终达成共识——老丰疯子,啥事都敢干,危险人物不可交。丰老彻底栽了,脱了人形,在厂里住不下去。眼巴巴熬到十多年后小儿子结了婚,分了房,赶紧搬去同住。最要紧的是,当年马兵气急败坏,与父母大吵后跑到陇州,紫荆拒不接见,紫荆父母说女儿已经订婚。城乡之盟一如舆情所愿,黄了。马兵父母尴尴尬尬一直没回过神儿来,马兵急火攻心,几天不吃不睡,最后“咚”的一声,心门决然关闭,直到去年从西安一所中学校长位置上退休,一生未娶。

丰老以“复杂了,问题复杂了”作为故事结尾。不容我细问,又说过一阵儿再看吧。

丰老任性,推脱了我的殷勤,没过两天就坐他小儿子的车去了平山村,提着厚礼,郑重向紫荆道了歉。回到西安第二天,马不停蹄又找到马兵道歉。我哥疑惑,说老汉狼了一辈子,咋就一下子变成羊了?奇怪。他预测丰老一定还会有新动作。

真是的。过了半个来月,丰老约我见面,又送给我儿子两本小人书,问我能不能采访紫荆、口蘑,写个报道。当然能写。“有一个撮合想法老是缠在我心头。”他说,“年龄不等人了,但不知道该不该撮合。你看,紫荆都是四个孙子的奶奶了,马兵却连爸都没当过,如果心眼开门的话找个三四十岁的也没问题,撮合两人不合适吧?但是世事难料,万一俩人愿意呢,不是误了好事?年龄、孙子我看都不是大问题。”我心里暗笑。“但是这回我老汉绝不掺和,怕旧戏重演。”老汉的意思,起码要让两人知道对方的婚姻现状,又不能露痕迹;结局听便。所以央我写紫荆的稿子,点明她丈夫死后事业兴旺发达。那马兵是每天看报的,自然能领会。紫荆那边,让我采访时拐弯抹角说出马兵未婚即可。老汉说“拐弯抹角”有难度,但你们记者办事是有窍道的。

丰老的事必须办,虽然我觉得这纯粹是丰老瞎操心。紫荆事迹见报后,过了不到一个月,一天我请丰老喝酒,我哥作陪,我的手机响了,那边说:“孙记者你好,我是马兵。”

马兵?他咋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又怀疑落入丰老的局。张口结舌间我急匆匆扫了丰老一眼,快步走到饭店门外。

“咱们没见过面,但是常在报上看你写的文章,你报道丰老、贾紫荆的文章我都看了,写得好!”好家伙!他跟紫荆联系上了!迷雾重重里,保不准丰老在中间做了手脚。“过两天我去拜访你,好好聊聊。今天有一件事请你帮忙,平山村不是有一个图书室么,贾紫荆小女儿负责打理。前两天,丰老事先没打招呼,雇了台搬家公司的车,把他的小人书全部捐赠给图书室了……”

身子一抖,手机几乎摔到地上。我结结巴巴问:“那么多书,送去后咋办?”马兵说,紫荆跟丰老商量了一下,紫荆打算买下村里小学旧校舍,办一个小人书博物馆,小人书历史,贺友直、戴敦邦等人的简介,展板,等等,一步步完善,聘请丰老当顾问。据说是全省第一个,想借机发展乡村旅游呢。紫荆感谢丰老,拾掇了两间房子,丰老长住短住听便。再就是想请你把丰老捐赠的事报道一下。

没有理由拒绝马兵。做人难,做记者更难,难在打完电话腿脚挪不动。接电话的当口,不知我哥给丰老斟了几杯酒。酒是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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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西安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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