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根下的兴隆巷 □余静

从西安文昌门进去，顺着城墙，左边是著名的碑林博物馆，右边是下马陵。下马陵的第一个巷口叫兴隆巷，巷子不深，空间逼仄，却蜗居着很多人家。其中，就有我家的老院子——兴隆巷56号。星移斗转，岁月静流，这里像一处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城墙根下最黄金的地段，竟也波澜不惊过了近60年。

其实十多年前就不断传出要拆迁的消息，有政府人员来丈量过土地，到每家院子挨户勘察，却迟迟不见动迁。巷子里的老人对拆迁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开始是舍不得。毕竟已经住了五六十年，大半辈子厮磨于此，早已习惯到骨子里。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想过更好的生活，住楼房，有独立卫生间，再也不用在冬夜里顶着寒风去院子外的公厕解决问题。老人们就这么纠结着。几经周折，终于还是没有动静。现在再提拆迁，大家只是笑笑。

56号院子是父亲成长的地方，老住户有三家，都是沾亲带故。据父亲回忆，新中国成立后西安搞城市建设，他们从南门搬迁至此，几家人合起来掏了不到2000块钱，买下这个院子，一直住到今天。

院子方方正正，地势较低，一下雨水就倒流进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院里有一株很高的无花果树，遮天蔽日，每到无花果成熟时，邻家大爷就拿一根长竿，给树下的孩子们打。果子落下来，有的摔成一摊泥，有的被我们接住，抢着塞进嘴里，甜丝丝的腻人。大爷高兴起来，让我给他唱《铡美案》，“清早驸马到你府，却怎么不见转回宫”，我反反复复就会唱这两句，却也讨得大爷欢心，总塞给我一些好吃的。

我爷爷在30多岁时离开了这个院子，再回来时已是80岁的耄耋老人。他最后几年基本很少出门，偶尔太阳好的时候搬个小凳坐在院子里，闭着眼长久不说话，下垂的嘴角紧紧合拢着，显出一种固执的尊严。有时我去看他，他的面容流露出一丝生动，说：“这是静静吧。” 我想起爷爷的饭做得特别好，每到过年都是他做大厨，炸丸子、小酥肉、黄焖鸡，典型的秦味。

但记忆里好像只有这些，爷爷和我们相处的时间太少太少。有一次他一个人出去走丢了，我们满世界找，最终警察将他送回来。当车门打开，爷爷满脸木然地被扶下来，我和弟弟叫了一声“爷”，都哭了。我能感到，爷爷总想逃离这个院子，但这里终究是他的归宿。爷爷想逃离的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奶奶。1956年，当奶奶拖着两个孩子随爷爷一起搬到兴隆巷时，她没有想到，6年后，爷爷离开了家，去追寻他的爱情去了。奶奶是个倔强的女人，她一个人将我父亲和二爸拉扯大，没有再嫁，到死都守着这个院子。小时候我并没觉出奶奶的伟大，反而觉得她很少笑，一点也不慈祥。我们兄妹三人只有我哥和奶奶生活的时间最长，奶奶走的时候，我哥趴在坟头上哭得死去活来，他说，再也吃不到奶奶做的臊子面了。

每个人都年轻过，一些选择在当时看来是绝对的错。事过境迁，时间能改变一切，现在看来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有些事根本无所谓对错，而是认识的角度不同罢了。唯一让父亲感到遗憾的是，奶奶走得太早，没享上他和孙子们的福。

大约2003年，在周围日益多起来的楼房的夹击下，兴隆巷56号做出了重大决策。院子里几家人商议着加盖了二楼，为的是住得松泛些，也可将房子出租，多一份收入来源。盖房的时候，那棵无花果树被砍了，树坑被填埋，铺上砖头，地面平整了，我们却怅然若失，少了那片阴凉，少了果子成熟时空气中甜丝丝的香味，这还是我们熟悉的院子吗？

楼盖好了，最多的时候院子里住了七户人家。有一位在书院门卖画的民间画家，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堆满了他的作品。他仿制王西京的仕女画，夜以继日地伏在一张简易的案子上描摹，梦想着有朝一日从这里走出去。还有一对东北小夫妻，说话声音很大，日子过得轰轰烈烈，今天还好得走路都抱在一起，明天又像仇人一般大打出手。

在一个院子住得久了，大家都有了默契。一家做饭满院飘香，于是就有人踱到你家门口，问：做啥好吃的呢？而哪一家今天如果做了特别的饭菜，也乐意端出来给邻居尝一尝。我们院子还延续着一个传统，大家不比吃穿比节约。这个月谁家电费用得最少，水费用得最少，就会得到大家的尊重。

这几年院子里人多了，热闹了，每天都上演着人间悲喜剧。但同时，老人们少了。我奶奶走了，爷爷走了，大爷走了，大伯走了，关于兴隆巷56号的往事渐渐无迹可寻，我有些担心，怕真的有一天遗失了这部分记忆。

兴隆巷曾一度走进过公众的视野，那是因为巷子深处有一座清代民宅，正是西安易俗社创始人高培支的故居。十多年前，在城市改造与古建保护的博弈中，“高家大院”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这是高家人的胜利，也是兴隆巷的胜利。但令人纠结的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守在这里，纵然不舍，“昨日之日”终不可留，与过去相比，明天总是更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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