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大南门花园,也就是现在的大南门里,瓮城北门口的那一大片草坪。
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大南门花园与不远处的南院门花园一样,都是西安城里“著名”的街心花园。两者都是解放以后,由杂货小商贩市场改建的。
虽然多走几步,穿过城门洞,就到了城外的墙根底下与城河沿之间,那里也有树木花草,但是大家还是愿意在大南门花园里逗留活动,其原因就是,这里是政府特意为市民们“归置”的活动场所,在这城里头的花园里活动,心里头滋润、美气、嫽!
那个时候的大南门花园,与现在的草坪面积差不了多少。大南门的瓮城北门口伸出一条路,与南大街相连。这条路把花园分成东西两块,符合中国人对建筑的“规制”,讲究对称、均衡,所以这一左一右的两块花园,布局都相形相仿。再加上东西横向贯通花园的一条小径,使之“四通八达”,方便游玩者出入。花园虽小,设计建设者们也是用了心的。
沿着花园的周边,种着一排冬青,修剪得很齐整,姑且当作花园的围栏。几株洋槐、国槐、文仙(此树名字不确定),参差不齐地随意散落花园各处。现在大南门里草坪上的几株树,还真是旧花园的遗留植物。其间没有多少鲜花品种,例如月季、玫瑰、牡丹等,只有一两株石榴树,年年绽放着红色的小花朵。
这里的草,不似现在种植它们还要讲究个品种、用途,纯属野草——多为狗尾巴草,成熟时节就能看到一根根毛茸茸的“狗尾巴”在风中摇曳。它们春季发芽,秋季枯黄;夏季蓬勃昂扬没过人膝,冬季又是光秃秃死寂一片。
左右花园里,各有一片空地,大约有六七十平方米,是人们的运动、游戏场所。
清晨,这里是爱好武术的“练家子”们的天地,“练家子”多为青年男性。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肩扛手提地拿着来,先踢腿拔筋,再演练徒手、兵器的套路。一时间,虎虎生风,热浪滚滚。
四周围观者甚众,但见习武者练到精彩处,喝彩声、鼓掌声皆为“雷鸣般”的响声。
在另一块场地,聚集了一些不动声色的练武人,那都是有了一把年纪的老汉。这几个老汉先是闲聊一会儿,稍后,就会演练“推手”。相向手掌对着肘关节“你推我挡”,有进有退,有攻有防,只是不见输赢。结果双方都是相视一笑,这个说:承让承让。那个说:领教领教。
有一个老汉很特殊,一只手中常常旋转着四个“铁球”,东看看,西瞅瞅,自练自得。仔细看,那手中的铁球是三个作底,一个在上,互为旋转。老汉身材矮小且瘦,手里的四个铁球有一定的分量,其功力足令人刮目相看。见有人赞叹,他也只咧嘴一笑。你想玩?他把铁球交给你时,一定要叮嘱一声:小心砸了脚面子。
天蒙蒙亮时,老老少少们聚集一起。太阳升起,到不了七点半,他们也就各自散去,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该回家的回家。
白日一整天,或有路人进到这里小憩,本地人、外埠人都有。外埠人会仰着脖子对高大的城门楼子不停夸赞。那时这城门楼子是不允许参观的,人们只能揉着酸脖子表达遗憾;或有附近小学的老师带领学生们来这里“开队会”,或者“写生”。城里城外的大公园路远,还得掏钱买门票,这里也就是最适宜的了。
晚上,“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这里就是情侣们的天地了。
六十年代的时候,我们就是十二三岁的小学生,各家与学校都距此不远。下午放学早,或者每周三下午,老师们要政治学习,学生们不上课,我们就会光顾大南门花园,“打仗、抓特务”玩闹一番。
有一次,“打仗、抓特务”已毕,与我同班的一个叫刘文英的同学悄悄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中年妇女嘴里“咕咕咯咯”地在召唤花园里的鸡。这里能放养私家的家禽,可见这花园还有“民生”的功能。见此状,刘文英同学大概想起了保护公社集体财产的“少年英雄刘文学”,于是就有了自己的判断:这女人一定是个偷集体财产的盗鸡贼。当时城外就有人民公社的生产队。于是,我俩就携手并肩地跟在她的后面,一旦发现她要“抓人民公社的鸡”,立即就跟她做英勇的斗争。可惜,鸡无影,人也无踪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新的少年英雄也就没有诞生。以后的日子里,我俩常常拿这档子事相互取笑:“瓜怂,缺心眼”。
在这里,记忆最深的,是一位大姐姐,当年她也就十六七岁吧。
在花园里几棵青翠的树木掩映间,这位大姐姐手捧着一本书,伫立于绿草之中,旁若无人地低声朗诵着……是莎士比亚的剧本?或者是普希金的诗歌?句子很长,肯定不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她五官端正,身材适中,身着宽裤腿,高跟鞋,又朗读那样的句子,其貌容姿态甚为优雅。那个年代,“宽裤腿,高跟鞋”是文艺界女士的装束,先就把她当成了一名演员。后来又觉得不是,附近倒是有几个剧团,演员们练声都是在自己的剧团里,时间都是在早上……而她在花园里出现都是每天的下午——她应该是一位准备报考剧团的学生。这位大姐姐的普通话很标准,读出来的诗句和台词“抑扬顿挫”得像是唱歌。同时我对她脸颊的一侧有一颗拇指大小的黑痣,也印象深刻。
后来,再见这位大姐姐,不是在剧院的舞台上,而是在街道办事处的一个居民活动站里。那年月,没有继续上学和没有工作的青年们,街道办事处会为他们安排一些适当的临时工作。这位大姐姐站在活动站的门口,落寞地望着几个同龄的女青年嬉笑打闹。想必是没有考中剧团,没有实现当演员的梦。
多年后,大南门花园没有了,喧嚣和热闹都没有了,练铁球的老汉见不着了。只是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一天,在大街上,我偶遇了这位大姐姐。依然是那样的容貌,一点也不显老。她避开人群,靠着街边行走,性格依然沉静。只是脸颊上的那颗黑痣,已然不见了。现在医学发达,整容祛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当年却罕有这样的幸事。细细算来,大姐姐如今也该近七十岁高龄了。每见广场上、公园里老人们跳舞唱歌,总要留心看看有没有这位许多年前在大南门花园里“相识”的大姐姐。
早先时候的大南门花园,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只要是在此有了“一面儿”的交情,就好放心地打交道了。
新地方成了老地方,新朋友成了老朋友。一个城市的风土人情就这样在小小的城市花园里形成和延续着——这才称得上是古城,文明古城。
森林是肺,湿地是肾,城市里的街心花园是什么?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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