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的“陈年往事” □徐剑铭

忠实仙逝，各种悼念文章铺天盖地。别人盛赞其丰功伟业，我只想讲些“陈年往事”。这些往事都是些生活小事。大事显精神，小事见人品。一位大作家的生活小事也许会给你一些启示。有些事记不住年月了，就用“某年”代之。

【一】

1969年。在市上召开的一次业余作者会议的间歇，我和忠实闲聊。忠实说：俺毛西的桃很有名，等桃子下来了，我给你弄些尝尝……

那年清明节，西安突降一场几十年没见过的大雪。桃熟季节， 在西郊工作的我接到忠实从东郊寄来的一封信，大意是：清明那场雪，把刚开的桃花全打坏了，桃子今年没收成。说给你送桃的事也黄咧！对不起噢老弟……

再次见面，我对忠实说：本来就是个谝闲传的事，还劳你老哥写封信，你也太认真了吧？忠实说：哎！给人应承下的事，不论大小，成不成都得给人家有个交待么！

以后的事实证明，这是忠实一生恪守的原则：应承下的事，一定要有个交待。

【二】

1996年。一位老友过六十大寿，邀忠实和我及七八位朋友到他家喝酒。酒席没开始我和三位朋友在另一间房子打麻将。忠实来叫我等入席时，麻局也正好收场。见我把赢的一张百元大钞往口袋塞，忠实眼瞪得牛铃似的惊问道：噢……就沃……就沃！就沃就把人家的钱装自己兜里了？都是朋友么，咋能弄这事嘛？

几位朋友都笑了。

一次，我问忠实：你咋不玩麻将？忠实说：我这个人干啥事都太投入。一个足球就把人弄得迷三倒四了，再要玩上麻将，怕是啥都弄不成咧！所以，麻将我是坚决不沾！

【三】

1994年。在陕西旅游出版社《陕西名家作品选》首发式的宴会上，我对忠实说：你喝酒只喝西凤，我看你应当给西凤酒厂做个广告。广告词我都给你拟好了。

忠实大笑：做广告就做广告。只要他们厂能给咱作协帮些忙，咱这脸也就豁出去了，你先说啥词？

我其实是跟忠实开玩笑，忠实当真问起来，我还确实没答词呢。

众人都看我，我忽然灵感来了，随口说道：画面背景是白鹿原，你站在原顶上，伸开双臂，大吼一声：白鹿原上一声吼，老子要喝西凤酒！咋样？

满席的人都放声大笑。忠实也笑得仰起头。笑声过后，忠实说：创意好着哩，不过，得改一下词：老子，不好，改成老陈要喝西凤酒还可以！咱跟谁当老子嘛！

【四】

某年（那年有足球世界杯赛）。作家周矢结婚，设宴待友 。

席间，口无遮拦的张敏对忠实说：人家都说你是个盖子，把陕西作家都盖住了，出不了头……

忠实一本正经地说：文学这玩意儿是个体经营，各干各的，谁能把谁盖住？宝鸡有个人，在北京的大刊物上连发了几个中篇，势头猛得很，到这会儿我还没见过这人哩……我谁也不想盖 ，想盖也盖不住喀……（以后知道，宝鸡的那个人就是作家红柯）

好像有点尴尬，但并未影响气氛，毕竟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了。

晚9时许，忠实看了看表，站起来说：哎呀，我得走了。今晚世界杯，有日本队比赛 。唉，咱中国队让人家踢死了，日本队瞎好也算亚洲的球队嘛，咱得关心一下……

因为方向一致，我和忠实打一辆的士回家。车到作协门口，忠实下车，把一张20元的票子交到司机手里，说：把俺这兄弟送到噢！我连忙摆手：哎哎……哎哎……咋能……忠实回眸一笑：哎啥呢哎？我比你钱多！

挥挥手，车开了……

【五】

早上从手机微信上读到朋友马治权的文章《被饭局绑架的陈忠实》，感到说得确属实情。为呼应马文，我也讲个“饭局”的小故事。

2013年底，老友周矢的长篇小说《书香门第》在上海出版，时年七十有二的老周就想找几位朋友聚一聚以示庆贺。老周想请陈忠实参加，可又怕和忠实友情的“含铁量”不足、请不来，便让我帮忙。我给忠实打电话，忠实爽快地说：老周是老朋友了，这事也该庆贺庆贺。我去……

约好的晚上6点半在春发生葫芦头聚会，朋友们都提前到了，唯独忠实没到。老周有点着急，我说：放心吧，忠实应下的事绝不会失信！话音未落，手机响了，一看，果然是忠实的电话：剑铭，给弟兄们说一下。这会儿路上堵车，我大概得晚十来分钟。

接完电话我看看表：18：32 。

老周频频点头：忠实果然守信！

翌日上午10时许，我在北大街行走间接到忠实电话，忠实说：剑铭，昨晚的聚会很舒服噢！都是老朋友，敞开了谝，大家心里都很轻松。这样的聚会好，好……没啥事，就是想给你说，这个聚会我感觉很好！

我马上意识到他这番感言的另一层意思：平日里那些让这位名满天下的大作家应接不暇的饭局，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有功利目的。不是求他写字，就是请他作序，甚或有更让他为难的诉求……真是“宴无好宴”，这位古稀老人真的是饱尝了“被饭局绑架”的苦涩啊……

【六】

“市场经济”粉墨登场后，文化也逐步进了市场运作，文化人也可名正言顺地以自己的才智赚取财富了。能写毛笔字的作家们写的字开始以“润格费”名义卖钱，陈忠实也不例外。不过，与他的名声相比，他的书品卖价一直很低，低到了让他的朋友和粉丝都为之不平的地步：陈老师，你看人家谁谁谁，一幅四尺都卖到几万了，你才几千，比人家低十几倍！你也该提提价嘛！

朋友说这话时我在现场。你猜老陈咋说？

哎呀，不就是在一张纸上写几个字么？人家认你咧，那就是一幅字。人家不认你咧，那就是一张纸！你还把沃当成多大个事嘛！

直到因病不再提笔，老陈的“润格费”都比别人低十几、二十几倍！何况，很多很多时候，老陈对求字者分文不取！给他钱他就跟你急……

【七】

某年。在宾馆工作的儿媳对我说：俺老总想要陈忠实伯伯两幅字，他知道你和陈伯伯是朋友，你能不能……我轻易不跟忠实开口，但儿媳在单位打工，咱不能不给老总面子啊！我在电话上给忠实说了情况，忠实说：娃的事，有啥说的……

我按约好的时间到他石油学院的书房取字。聊了一会儿后，我把宾馆老总给的润格费掏出来放到桌子上，没等我说话，忠实便站了起来，一脸愠怒地说：剑铭，把钱拿走！咱弟兄俩今辈子钱不过手！

我说：这是人家单位总经理给你……忠实有点急了，一字一句地说道：嗯……他谁要给我钱，叫他谁自己来！咱俩钱不过手！说着就弯腰拿起那沓钱塞到我手里，又转身拉开房门，推我到门外。

“啪”，门关上了，屋里传出忠实的声音：你走。我不送咧！

【八】

又是“某年”。陕北榆林一位女作者给我打电话，说她那有位很有实力的煤老板，想买陈忠实老师的字，问陈老师一幅字卖多少钱。我跟她说：三千。她说老板一次要买一百幅，能便宜不？

我给忠实打电话，忠实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能便宜！煤老板么，便宜啥呢！沃伙子钱烧得世上都搁不住他了，给他便宜啥呢！停了一会儿，忠实又说：要是穷哥们的，为给孩子上个学、找个工作、求个人啥咧的，要我幅字送个礼，甭说便宜，给我钱我都不要，分文不取。对老板，一分也不便宜！一百幅，一幅让一千也是二十万呀……

这就是关中汉子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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