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于家暴和亲情之间……——从一起农村家庭暴力案例看妇女维权

本报记者 黄香梅

【核心提示】

维权意识偏低，情感上与子女的无法剥离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传统观念

较之于城市，农村妇女遭受家暴现象相对更加普遍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羊年春节过后，广大妇女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节日，社会各界也再次将目光向女性聚焦。从生活中到职场上，女性权益再次高频率地为大众提及。就在广大妇女欢庆妇女节之际，咸阳市兴平农村妇女刘尚尚的遭遇，引起本报记者关注。

孩子 反家暴的软肋

3月1日傍晚时分，咸阳市兴平某村78岁的老刘，再次乘坐儿子的摩托车，来到距家10公里外的女儿家。他的女儿刘尚尚15年前出嫁到此。老刘的小外孙今年已经十岁了。

新春佳节，千家万户，喜庆团圆，也是父母满怀欣喜等待出嫁的女儿带着女婿、外孙回娘家拜年的好日子。

然而，此时此刻，老刘脸上丝毫没有新年的喜气。这次，已经是春节过后，老刘第5次来到女儿刘尚尚家。大约一个月前，40岁的刘尚尚，浑身是伤，哭着回到娘家。“被他打的。”面对父亲关切的目光，刘尚尚泣不成声。

“他”，一个中国传统女性在特定环境中对丈夫特有的称谓，这时候，经由刘尚尚嘴里说出时，已经满是惊恐与愤怒：她两眼充血。左眼的淤青在哀伤的脸庞上显得更加突兀。

女儿的哭诉激起老刘的愤怒，他“呼”地起身，叫来儿子，商量如何解救女儿脱离“苦海”——女儿结婚15年来，遭受丈夫此类毒打已不知多少次。

儿子来了，父子俩沉默以对，老刘心里明白，没有可商量的，只能无奈地选择了十几年来已被他们使用过无数次的办法：让刘尚尚住在娘家，永不再回去。“我不信他还敢上门来欺负。”老刘这样安慰女儿。老父亲的慈爱呵护使刘尚尚倍感温暖，她流着眼泪了点了点头。

当晚，安顿女儿休息后，老刘却了无睡意。准确地说，在每次睡意袭来时，他都会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因为他担心口头上满声应允不再回去的女儿，会像以往那样第二天早上起来便反悔，偷偷跑回家。自己的女儿是啥性格，老刘心知肚明。因为女儿家里，有她念念不舍的儿子——老刘刚过完10岁生日的小外孙。

这天夜里，老刘思前想后，终究没能敌得过深夜过后袭来的最后一波困意，他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他一骨碌起床，到女儿休息的房间一看，女儿已不见了踪影。原来刘尚尚一大早没梳头，没洗脸，没吃早饭，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老刘叫上儿子，开着摩托车直奔女儿家。父子俩走进女儿家的院子，看到饭桌上放着两碗面条，正冒着腾腾的热气。这也证实了老刘当天夜里的担忧：刘尚尚终究不忍心把儿子丢给丈夫，一大早就离开娘家跑回自己家，走进家门便忙着给儿子做饭，“昨天我没在，娃肯定饿坏了。”刘尚尚万分心疼地看着儿子，无奈地对父亲说。

老刘望着女儿的家：家徒四壁，油黑的屋顶，被砸烂的衣柜前，衣服散落一地。此时此刻，锅灶下的柴火“呼呼”作响，锅里滚开的面汤冒着热气，窗户上的玻璃碎得满地都是，寒风透过窗洞，直吹到人脸上。女婿不在家。小外孙有滋有味地吃着面条。孩子吃完一碗面，女儿刘尚尚立即起身拿起儿子的饭碗，跨过地上凌乱的衣服，娴熟地用筷子往碗里盛满面条后再递给孩子，说：“不要着急，慢慢吃。”

“他是你的儿，你心疼！你也是我的女啊！”老刘几乎跳起来，痛心疾首，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圈。这位年近耄耋的老人，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找回自己作为父亲的威严。

十余分钟的对峙后，拗不过女儿的老刘不得不黯然原路返回。

“我给记者打电话求助，就是想看看记者来能帮啥忙，帮我把女儿救出‘苦海\’。”3月3日上午，连续五六次找女儿回娘家未果后，老刘无力地坐在女儿门前的木凳上，竟如个孩子般地抹起了眼泪，“每次被打后，她想回娘家，可女婿偏不让带走孩子，可怜她回到娘家后，放心不下小孩，过不了多久就自己回家。可回家没多久，又会挨打，总是这样恶性循环。”

狭隘 家暴滋生的温床

提及刘尚尚，其所在村包括村妇联主任在内的大多数村民，更愿意将她的遭遇，看作是“夫妻间的磕磕碰碰”。

据妇联主任讲，好几次得知刘尚尚在家中被丈夫打后，她都第一时间赶过去劝说。不过，每次刘尚尚的丈夫都会说，“没啥大事儿，两口子过日子还不许有个磕磕碰碰？”

刘尚尚的一位邻居回忆说，有一次他端着饭碗在大门前的石墩上坐着吃饭，忽然听见刘家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循声看去，只见刘尚尚的丈夫正愤怒地将一只崭新的铁桶一脚踢得老远，顿时，铁桶的提环断成两截，铁桶飞出后撞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又弹了回去。而站在一旁的刘尚尚，则是一副恶狠狠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瞪着丈夫。

“那阵势，男的看了都害怕，更别说女人了。响声非常大。“这位邻居说。因为这次两口子吵架发生在刘家院门外，他看见了，便走过去，以长者的身份，将刘尚尚丈夫数落了一通。

不过，该邻居也回忆，大多时候，刘尚尚被打是在她家屋内，此时，除非她叫喊“快来人！救命！”求救，否则外人在听到一般响动后多半也不会去插手，因为村人认为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毕竟是人家两口子打架，不方便。”这位邻居说。“打架”与“挨打”，一字之差，语义却有天壤之别。在这对本应该最亲密的男女之间的“对垒”中，身为女人的刘尚尚在生理方面的天然劣势，被村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着。

据说村里也有妇女曾试图提议让刘尚尚在遭遇丈夫暴打时报警。不过，这一提议当即就被其他村民否决。理由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而报警，在村人看来就意味着毁掉刘尚尚的婚姻，而不是阻止家暴发生的合法手段。村民们还将刘尚尚未成年的儿子，作为这段婚姻应该被继续维系的筹码。

采访中也有村民对老刘关于“女婿不让女儿带走孩子”的说法给予了证实，“她没有一技之长，孩子跟着她准受罪。不管那个家如今多么风雨飘摇，有爸有妈总归对娃是好事情。”一位村民说。

显然，这些狭隘的观念也深深地影响着刘尚尚。而这，也从另一方面让她的丈夫在下一次施暴时，变本加厉。

当记者提出要与刘尚尚的丈夫及夫家的亲属面谈时，三、四名村民立即对记者的做法提出了异议：“你是想让他知道媳妇她爹把媒体都叫来了吗？”

站在“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德高度，村民们以一种纯朴的善意，狭隘地忽略了刘尚尚长期遭受家暴后身心受到的伤害，于无形中将刘尚尚推向家暴的漩涡。

刘尚尚本人，长期遭受家暴，身心俱疲，然而，情感上与孩子的不舍与无法剥离，还是牢牢地将她和丈夫拴在一起。就这样，在这场较之于法理而言亲情至上的“斗争”中，刘尚尚自己放弃了她与生活谈判的权利。

3月3日上午，在同村村民的提议下，老刘拨通了咸阳市妇女儿童维权热线12338。当得知有记者正在妇联采访时，他很诚恳地在电话那头一字一句地说：“记者同志，麻烦帮帮忙吧！”

然而，一个小时后，当记者如约与老刘来到刘尚尚家时，刘尚尚的情绪忽然变得异常烦躁，叫嚷着驱赶记者离开，披头散发的她，看起来精神已近乎崩溃。一片哄乱中，刘尚尚——这位绝望的妻子，始终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对儿子的爱和依恋使她在家暴面前更加无力。而对此，即使她的父亲老刘，也爱莫能助。

农村 反家暴宣传应加强

据咸阳市妇联2014年信访工作数据，2014年，市妇联系统共受理群众来信来电来访683件，其中，婚姻家庭权益类投诉437件，占投诉量的64%，而家庭暴力案件又占到婚姻家庭权益类投诉案件的54.2%。在一份递交给上级部门的年度工作总结中，咸阳市妇联对全市家庭暴力在妇女信访工作中的占比情况直言不讳：家庭暴力，仍是妇联信访的重点问题。

一位长期从事专门针对遭受家庭暴力妇女进行心理干预的心理学人士指出，占比偏高的家庭暴力数据，实际上恰好是妇女自我觉醒意识变强的写照。该人士回忆，她刚从事这项工作时，一年下来，向她倾诉、咨询的妇女非常少。即使有，大墨镜大口罩大沿棒球帽也几乎成为这些妇女的标配装扮。“我知道，这不是说遭受家庭暴力的妇女就少，而是很多妇女在遭受家暴后不敢站出来。”近几年，她明显感觉到前来咨询、寻求心理疏导的妇女也出现正相关般地变多，“很多人已不再遮遮掩掩。”她说。

该心理学人士的上述说法，得到了市妇联工作人员的认同，她们表示，近年来，从中央到基层各级政府部门，包括社会各界，都对家暴问题高度重视，尤其媒体、妇联以及各级权力机构，不断加大对家暴的宣传和干预力度，使妇女维权意识日益增强，变得敢于站出来说话。

然而，在全社会妇女维权意识普遍提高的背景下，刘尚尚的遭遇显得格外引人注意。对此，妇联工作人员同上述心理学人士，有着相似度极高的看法：虽然尚没有农村妇女遭受家暴的统计数据，但结合近几年妇联信访工作来看，较之于城市，农村家暴问题相对来说确实普遍一些。

究其原因，没有经济地位，成为这些妇女遭受家庭暴力的根本原因。近年来，社会经济不断往技术型、科技型方向发展，一些大龄、文化层次低、缺少一技之长的女性的失业率也逐渐偏高，尤其一些只能在家务农的女性，在家几乎完全没有经济地位，时间长了，女方会成为男方的附属，此时，后者在家庭中就成了绝对的权威，而且这种权威感还会随着其经济地位的逐步提高变得越来越膨胀，以致会把平时工作、生活中的不快发泄给女方。然而，大多数女性也会认为，自己为孩子，为丈夫，为家庭也付出了很多，尽到了抚养赡养义务，在接受丈夫的不快发泄时便会感觉不公。上述两种矛盾稍微处理不好，双方就可能“交战”。因女性本身生理方面的弱势，遭受家暴便不可避免。

此外，农村妇女文化层次偏低，法律意识淡薄，导致维权积极性不高，加之大多数农村妇女将自己一辈子的期望都寄托在子女身上，从而无法作出对子女成长有利的选择等等，都造成农村家庭暴力问题仍较普遍。

上述心理学人士建议，在全社会妇女维权意识普遍提高的当下，如何在宣传家暴问题时，对基层尤其是村一级做更大程度的倾斜，应该引起更多重视，“得先让夫妻双方懂得什么是家庭暴力，让他们认识到有些问题不仅仅是‘家务事\’，也不是‘夫妻间的磕磕碰碰\’，有了这个意识，受到家庭暴力的群体中或许就会有更多的人出来维护自己的权益。”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当事人名为化名）（Ｂ）（13）

【短评】

【记者手记】

自知才能自强

刘尚尚可怜，更可叹。

面对丈夫的长期毒打，刘尚尚似乎已经麻木，“恶狠狠的眼神干瞪着”，或许是身为女人的她，在这场力量悬殊的对决中唯一的回击。她在无法忍受疼痛之际，发出“快来人！救命！”的哀号。终因担忧彻底“决裂”后失去儿子，而果断拒绝向媒体透露丈夫打她的任何细节。这是刘尚尚身为女性，在自身权益受到侵害侵时却不自知之可叹之处。

本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德观念，村民们以一种最纯朴的善意，将“报警”这一建议否决，将遭受家暴的刘尚尚，无意却无情地推向了不幸婚姻的深渊。此为村民在权衡家庭完整的重要性后，混淆“女性权益”同“家务事”二者概念而不自知的可叹之处。

身为村妇联主任，在频繁发生的家暴现实面前，其“几乎每次都会第一时间赶去”的说辞着实苍白，对方一句“家务事”便可使其退缩的行为更显无力。这则是以其为代表的基层组织有关“家暴”宣传工作不到位不深入而不自知之可叹之处。

男尊女卑的思维定势，不舍剥离的骨肉亲情，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这些“不自知”的大手，一步步将刘尚尚最终推向了循环往复的家暴漩涡。

切一纵面观之，在当下的农村，是否还有更多的“刘尚尚们”？虽然咸阳市目前尚无具体统计数据，不过，采访中秦都区法院一名长期接触婚姻类案件的法官表示，在处理大部分婚姻类案件时，女方在庭审过程中都会或多或少提及“家庭暴力“，然而，其中多数此类诉求最终都因没有报警记录、就医病例、证人证言等有效证据而不为法庭采纳。归根结底，这其实也属不自知，一种受害者只知家暴概念而不懂家暴发生时如何进行自我保护下的不自知。

显然，不论是已延伸至全市所有区县的”红雨伞妇女之家“，还是各级法院成立的”维护妇女儿童权益法庭“，还是设立于110报警平台的家暴接警专线，若在上述种种”不自知“之状况无法减少或消除的大环境下，政府、社会等各界所采取的一件件愿望良好的措施，效果终究会大打折扣。从另一方面讲，当事人及其他相关群体的“自知”，也是各种措施能够被执行的基本前提，否则，外界一切形式的努力，终究会有某种一厢情愿的别扭。

鉴于大多数农村地处偏远、村民法律意识不强等特点，如何在常规的宣传途径之外，采取其他被相关人群更喜闻乐见的形式，让“何为家暴”、“如何抵制家暴”等观念深入基层，深入人心，使广大农村群众，尤其是女性，对家暴有更深刻的认识，或许才是当前解决这一问题的有效途径。（Ｂ）（13）

新闻链接

近年媒体报道农村妇女遭家暴案例

2012年4月8日凌晨，西安市长安区马王街道办一女子不堪忍受丈夫长期的家暴，喝下农药，结束了自己36岁的生命；

2012年底，四川省资中县妇女李彦，因不堪忍受丈夫长期家暴，用一把气枪将丈夫杀死，随后，李彦被判死刑立即执行；

2013年8月8日晚，甘肃麦积区牛花镇妇女王某因不堪忍受丈夫长期家暴，杀害丈夫与婆婆，而她自己也不得因此接受法律制裁。

最高法等4部门联合发布我国首个反家暴刑事司法指导意见

抗家暴致死施暴人 可减轻或免除处罚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4日联合发布《关于依法办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见》。作为我国第一个全面的反家庭暴力刑事司法指导性文件，《意见》明确了虐待罪、遗弃罪的认定，对于为反抗、摆脱家庭暴力而伤害、杀害施暴人构成犯罪的案件，《意见》指出，应当充分考虑案件中的防卫因素和过错责任。对正在进行的家暴采取制止行为，只要符合刑法规定的条件就应当依法认定为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属于防卫过当的，应当依法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意见》从基本原则、案件受理、定罪处罚、其他措施4个方面对依法办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提出了指导意见。（Ｂ）（13）

新闻推荐

51岁女教师两年背完22万个英语词汇

背单词，是很多学生学习英语时最头疼的事儿，而西安51岁大学英语老师李艳芝在两年内背完《英汉大词典》22万个英语词汇，学生称赞其为一本活的《英汉大词典》；儿子自小患有自闭症，生活不能自理，20年前又与...

西安新闻，讲述家乡的故事。有观点、有态度，接地气的实时新闻，传播西安正能量。看家乡事，品故乡情。家的声音，天涯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