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钥匙（上） 丁小龙

作者小传

丁小龙，青年作家，文学编辑。1988年2月生于陕西蒲城，现居西安。在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诗歌与文学翻译。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生命树》、中篇小说《空心人》等。写作期间翻译了美国作家托妮·莫里森的长篇小说《宠儿》等。

在他的想象中，那些多梦的夜晚是他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

——博尔赫斯《秘密的奇迹》

博尔赫斯是一位对时间、迷宫、永恒与哲学充满玄思妙想的作家。这种瑰丽甚至怪异的思想来源于对祖先们事迹的追忆与变异的思考（例如，他的第一本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便是对这种记忆的探究与发现。虽然这本诗集首版只发行了300本，但是作家声称此诗集是以后所有作品的清澈源头）；来源于广阔的阅读与高端的审美趣味（博尔赫斯在少年时期便翻译了王尔德的童话《快乐的王子》，后来他将这位极端的唯美主义作家视为知己，尽管他们写作所呈现出来的风格迥异万千；他在读书时代就已经将《神曲》《浮士德》与《荷马史诗》等大部头通读了好几遍，并且分别是用西班牙语、英语与法语来阅读的，在一篇研究但丁的散文中，他声称《神曲》是所有文学的顶峰）；来源于自己的某些个人经历（少年时代听着母亲与祖母的故事长大，对书籍有着狂热般的嗜好，从小便坚守自己精英知识分子的立场；在学生时代便开始发表青涩的作品，并且表示除了作家以外他不想从事任何行业；在青年时期加入了一个文学会，后来因为个人艺术观念与其格格不入而退出；再后来他因为自己的政治立场，与很多作家艺术家交恶，包括墨西哥大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等等；再后来，他成为了图书馆馆长，这是他一生中最满意的职业之一，因为每天只需要用一个小时便可以将那些事务性的工作处理完，然后将整个自己献给书籍和写作，每天坐车去上班的路上，他阅读的是荷马史诗，维吉尔或者霍桑的原文书籍，听着风，将自己幻想成思想领域的国王，让我们一起想想这个大作家的形象吧；年纪见长之后，他成为好几所大学的教授，后来去了哈佛大学，在那个著名的文学课堂上讲授文学艺术与诗歌，后来这些演讲稿汇集成书，取名叫《诗艺》，这本书也成了全世界作家与艺术家必读的书，但是这本书并没有谈论诗歌的方法论，这本书就是诗歌本身；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的视力已经完全消逝，在黑暗中用口述的方式进行写作，记录他话语光辉的是一位日本艺术家，在他生命的最后半年，她成了他的妻子与文学遗产的继承人）。

我们用这种追根求源的方式去了解这位阿根廷的大作家本身就是一种危险，那些外在的表象并不能反映出他内心的风暴，那些社会学意义上的考据癖无法替代他美学意义上的形而上。博尔赫斯一生酷爱哲学，但声称自己从来不是思想家。他最爱的哲学家是德国的叔本华，因为他同意叔本华哲学论著中关于意志与表象的论述。但是他又不同意任何人的观念，他所说的叔本华是经过自己筛选后并且生活在潘帕斯草原上的叔本华。这个叔本华便是自己的镜像。博尔赫斯这种思想上的倾向来源于对哲学、文学与艺术的各个领域的深思熟虑之后形成特有的美学判断。这种个人意义上的美学判断在某种程度上是激进式样的，就像苏珊·桑塔格所言：在土星标志下的美学判断。

例如，我最近重读了他的文论集（大学时代读过一遍，但是留下的只是浮光掠影。因为博尔赫斯是文学意义上的大海，一次航行无法见证他的深刻与浩瀚），在这本书中，博尔赫斯再次表明了自己的美学立场，这种立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反对权威的：

1、对于德国人而言，《浮士德》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对于其他民族而言，它是著名的引起厌倦的方式。

2、《神曲》缺乏一个人物。他不在那里，是因为他太具有人性了。这个人就是基督。

3、济慈的《夜莺颂》不可能给“原型”下一个定义，但他在很早之前便设想出来了叔本华的前提。

4、霍桑最好的作品是他躲在屋子里面写的那种神鬼怪诞之作，而不是喋喋不休的《红字》。

5、《尤利西斯》是一本让人无法阅读的糟糕的巨大的书，而不是伟大的著作。乔伊斯是被严重高估的作家。

……

省略的部分非常多，因为博尔赫斯的语言密度与思想的逻辑倾向让他发出那些让人无法回避甚至瞠目结舌的观点。当然，这些观点有的我也无法赞同，但是却很难找到准确的切入口进行辩驳。因为博尔赫斯在文章的中间已经将读者纳入到了他的思想黑洞。塑造文字与思想的双重黑洞，这便是博尔赫斯作为文学魔术师的重要魅力之一。

其实每个作家艺术家都有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美学观念和文学史（例如高行健有他的《一个人的圣经》，木心有他的《文学回忆录》）。每位作家在阅读的时候都会进行某种程度上的双重审判：对书本客体意义上的审判以及对个人主体意义上的审判。文学史或者艺术史本身就是一本巨大的书。（博尔赫斯对永恒有着惊人的热烈玄想，他说世界本身就是一首永无止境的诗歌，每个诗人的作品都是其中的注脚、分支与诠释。）每位艺术家的作品都是对这本浩瀚的永无尽头的书的一种注脚。（台湾作家唐诺的《尽头》便是这样的尝试。）因此，从这种观点出发，世界本身就是一本无言之书。我们所做的就是用不同的语言符号来对其进行辨认与确定，但是这种尝试在哲学意义上就是西西弗不断地向上推石头，永无止境，永远失败，但又永远从头开始。我喜欢这种哲学意义上的失败，因为其赋予了写作一种悲壮的美。这本浩瀚之书就像《圣经》中的巴别塔，终有一天会倒塌。但是倒塌意味着毁灭，而毁灭又意味着重新建设。这多么类似于我们的生命本身：在自我毁灭中获得重生，在艰难险阻中取得复活。我想托尔斯泰《复活》中的宗教意味便有这样的美学选择。（B）（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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