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延安骄傲 高安侠

现在，延安渐渐地美丽起来，城市绿了，天空蓝了，马路干净了，市民文明了。城市的味道越发浓郁，女孩子的时尚丝毫不逊于北京上海。

记得以前写过一段关于延安人的小文：“在延安，你永远不要小看一个圪蹴在凳子上，一笑满嘴黑牙，就着一头蒜，大口吸面条并啧啧有声，表示吃得很香的人。也不要小看那些一手用筷子剔牙，一手抠脚趾的人。也不要小看那些脱下鞋，一屁股坐在酒店台阶上，拔出嘴里的烟卷，头一歪向旁边的花坛子弹般射出一口痰的人。古语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今天，富人不问出处，他们也许曾经修理地球，也许曾经引车卖浆，可是今天他们腰缠万贯，你一辈子也挣不下人家的零头。”

多少有点揶揄的意思，今天想来，这正好是延安的优点，折射着中国的写真。六十年前，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来到延安，曾经写过一句话：了解了延安才会了解中国。我把它理解为，延安是中国的模样。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城市，如果能把穷人变成富人，说明它们是健康的，活力的，值得爱的。

要检验你和他者关系，最好的办法是离开。只有离开，你才会发现你与他者之间的真实感情。

上大学的时候，拼命想离开家，越远越好，仿佛离家越远越证明自己有出息。而家，早已让我厌嫌。哪一颗年轻的心不长着翅膀呢？然而，远离家乡之后，却让我看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总有一天你会想家。

延安之于我，就是这样。天天和它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但是又对它厌嫌不已，抱怨着这个城市的种种缺陷。

不仅仅是我，延安人饭桌上拉话，不上三句就开始批评这个城市，数落它的拥挤，不文明，粗糙和喧闹。似乎对它厌恶透顶，恨不能立刻搬到别处。

可是一旦离去，他乡游历一番之后，忽然品味出了延安的味道，延安的独一无二。于是，对它礼赞有加：拿它的红色历史骄傲于人前，说没有延安就没有新中国，延安养育了中国革命；拿它的富饶资源夸耀于人前，说延安是中国的科威特，国家重要能源基地；甚至拿著名的陕北美女貂蝉炫一炫，好像这也是延安的。反正好看的帽子通通戴在了延安的头上。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爱恨交加。在家门口，对这个城市横挑鼻子竖挑眼，出了门却在骄傲着它。还有点像对自家的孩子，或打或骂都行，可是不允许别人动一个小指头。你若是一个外地人，和延安人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千万

不要附和他们对这个城市的恶评，要是你也参与指责，批评延安的某些缺点，他们便会掉转枪口，奋起反驳。

这种自豪感在心里渐渐强化，于是，每每出差在外，在一些场合，需要自我介绍的时候，往往不说自己是陕西人了，而说延安人。我发现很多人对陕西这个名称一头雾水，因为陕西太没个性。而一说延安，对方往往眉毛飞到脑门上，小鸡啄米似的一连点头：知道知道知道，革命圣地，天下闻名。

听了这话，作为一个延安人心里真是舒坦极了，就像拿擀面杖擀过。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脸上笑成了一朵喇叭花。到了最后，连自己也身外分身，被自己说服，重重地点一点头。

有一次我出差去北京，行走在长安街上，满街满眼的高楼大厦，好像迎面走来一群大象，分外生猛。人显得那么脆弱与渺小，毫无尊严感，就像一个细腰蚂蚁，慌乱奔命于大象的巨趾之间。

这时，脑子里回思千里之外，小城延安的种种好处：它的地盘不大，我们上下班不至于疲于奔命。它的楼房不太高也不太密，住着舒舒服服。它的空气清新又干净，与北上广的雾霾天一比较，立刻让人幸福得无法言说。它亲切，随意，哪怕就是稍稍的凌乱，也乱得恰到好处，让人怀念。我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延安长成大城市的模样，那会多么可怕！思来想去，那些平常视而不见的好处通通浮现出来，连大东门的擀面皮也值得怀念，

赛过了全聚德的烤鸭店。一句话，延安就是好！小也小得有道理。恨不能一步跨过千山万水，回家。

到了现在，我们习惯了延安，习惯了它的种种缺点，甚至于为它辩解：别说和西安不能比，就是和兄弟城市榆林也比不成，后者天生格局好，马路横平竖直，方方正正，好似一个相貌堂堂的俊后生。而延安三山对峙二水分流，复杂的地形天生不好摆弄。它先天不足啊。

其实，这座先天不足的小城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努力变得更好。六、七十年代，东关大桥一带是延安的中心。外地游客都喜欢在这里照一张相，背景是滚滚延河和巍巍宝塔，这是红色中国的logo。进入八十年代，这里又变成了有名的脏乱差，河堤上，两溜小摊摆满了陕北小吃，我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印象极深。吃完饭，付了女主人饭钱。人没转身，她竟当着我的面，把剩下的半碗米汤倒进锅里，然后尖着破锣嗓子继续吆喝。

旁边不远处是解放剧院，进城揽工的农民聚集在这里等待挑选，饿了，便圪蹴在河边小吃摊子上，什么凉粉、洋芋擦擦价钱便宜管饱吃，吃完饭，有些便冲着延河小解。

到了冬天，千家万户烧火做饭，一到傍晚，半空里顿时就像罩着一只黑锅盖。延安烧有烟煤，烟特别大，行人走着走着，不一会儿，就熏得黑鼻子乌眼，一笑倒显得牙齿白生生。

那时候，延安没有城市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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