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陈中城

小时候，看到父母在风里雨里起早贪黑忙碌的样子，生在农村的我，并未感受到田园风光的悠然，每到夏收，且又多雨，要把早稻抢割回来，还要把晚稻秧苗抢插下去。白天把稻穗一刀一刀割回来，挑到碾场上铺晒；晚上要用石磙碾稻子，再用风车把谷子扬干净。我们除了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外，一群孩子常聚在一块，在草垛间玩“打仗”的游戏。贪玩的我们竟忘了吃饭。直到薄暮时分，霞光渐退，倦鸟归巢，母亲唤儿的声音在苍茫的山间回荡：“阿毛，回家吃饭咯！”

每每回味起母亲的呼唤声，就勾起了我回家的情怀。

回家，多美好的字眼。在一部战争片里有这么一个情节，在惨烈的战斗中，丈夫身受重伤，生命垂危之际，妻子扑过来，抱着丈夫的头，眼眶噙满泪水，喃喃地说：“咱们回家，咱们回家。”这个情节凄婉动人，令人感伤。家，是游子的港湾，是爱的码头，是一个人“启航”与“停泊”之地。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在朗朗的月光下，妻子们在溪流边浣洗衣衫，等待出征的丈夫归来。衣服洗了又洗，不知不觉秋天来了，天气开始变凉了。古之幽情，恍若隔世，但依然身同感受。

当年，我的爷爷当了兵。爷爷从小没了母亲，十岁没了父亲，生活失去了着落，十四岁那年，顶替家族中富一点的哥哥被抓了壮丁。在一次与日军交战中，躺在死人堆里才捡回一条命。直到解放前一两年，30多岁的爷爷才回家。或许是受尽了苦的缘故，印象中的爷爷一脸严肃，对孙辈们多是训斥。家，在爷爷心中或许是残缺的。在受苦受累，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回家是爷爷唯一的念想。虽然没有了父母，大哥也去世了，但爷爷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回家。

家就像一根纤绳，牢牢地牵引着我们。离家久了，总有一股浓浓的乡愁袭上心头，久久不能舒展，凝成一缕无法挥去的情结，不由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离家、回家，一年一度的，就像候鸟，时刻准备着向着家的方向飞去。

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离家的情景，是八月天的一个清晨，我要去西安上学，父母怕我在外着凉受冻，塞了一箱子的衣服。天不亮母亲就起来做饭，然后走三十多里路送我到县城火车站。那时交通紧张，车厢里连走廊也挤满了人。汽笛响起，隔着玻璃窗我向母亲招手，母亲直立在站台上迟迟不肯离去。车过了一站又一站，后来连脚站的空间也不够，只有踮起脚尖，一路站到西安。箱子的手柄受不了重压和拥挤，在半路就坏了。

后来在北方工作。起初，由于语言的差异，工作不顺，朋友不多，时常感到孤独

寂寞。站在窗前，望着月亮，想起小时候清晨喜鹊在枝头“喳喳”的叫声，不想上学，赖床不起；想起油菜花遍田野，追逐蝴蝶时的乐趣；想起上课不专心听讲，听池塘边知了的欢唱；想起五月奶奶家门口熟红的仙桃以及月夜四叔吹起的笛声；想起伙伴在夏天池塘里游泳，秋天一块去捡蘑菇、打松果；也想起过年的时候，平时难以吃到肉、鱼、糍粑、汤圆，一家人围在火炉旁烤火的情景……

而今，在来来往往的奔波中，体会到了等车的焦虑、坐车的劳顿与回家的温馨，也体会到了异乡的冷暖、漂泊的无奈与不变的乡音。“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跨越千余年的历史，那回家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离家久了，什么都改变了，唯独乡音没有改变。乡音或许是生命中最初的记忆，不会随着时光流逝世事变迁而遗忘。

这次回家过年，带着不到周岁的儿子。车上听到家乡的土话，感到是那么的熟悉与亲切。不熟悉的老乡，熟悉地谈论着异乡的见闻与感受。好奇的儿子，手扶着冰冷的玻璃看着窗外。

第二天早晨回到村里，天空淅淅沥沥下着雨。那熟悉的群山脉络分明，起伏有致，墨色依然，被薄薄的轻雾缠绕着。依山而建的一幢幢琉璃红瓦、瓷砖墙面的二层小楼，在青山中显得很有生气。空气中飘散着艾草、橘子、泥土的香味，也飘散着饭菜的清香。熟悉的乡邻，堆着笑脸，彼此热乎地打着招呼。远远看见门前的那方水库，此刻没有夕阳染红天际时浮起的粼粼微波，心中有点儿沉闷。

习惯了有暖气的房子，回到南方的家，儿子明显有点不适应。潮湿冰冷，把粉嫩的脸冻得通红，天天深夜醒来，一个劲儿啼哭。而回到北方后，这些状况迅速消失。或许，北方才是他的家。

临近年关，又下了一场雪，好久没有见到南方的雪了，年味儿好像又增加了几分。回家了，有父母在身旁，有兄弟姊妹在身旁，放下繁琐的工作，放松紧绷的神经，安安静静地围在火炉旁，与父母聊着农田的劳作与收成，聊着一年的喜事乐事，是多么的惬意。

站在窗前静静地听着萨克斯吹奏出的《回家》，悠扬的曲调中略带几分忧伤，思乡之情顿时涌起。据说这首曲子是一个名叫凯丽·金的男子因恋人离去，在感伤思念之际创作的。他一天天地吹，一直吹了十年，最后恋人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转瞬，阴沉的天空，太阳从云层里探出来，放射着光芒，与纯净的雪交相辉映。远远近近，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此刻，心里真真地感到——回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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