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大地之叶

赵丰

立冬后的第三天，女儿在“亲宝宝”中发了一组不到两岁的外孙的图片，画面是外孙在一片树林里捡拾黄叶。哦，那么多的黄叶匍匐于大地，外孙手舞足蹈，或弯腰捡拾，或举叶欢笑，或用叶子遮住一只眼睛做出顽皮状。

风的脚步迈进冬天的门槛，黄叶开始了自己最后的独舞。这是千年、万年不变的物象，人的力量、神的力量都奈何不了它。这并非生命的悲伤。由绿变黄，季节的主色调顺利完成着转换。在我的审美理念里，绿叶具备着美感，黄叶同样具备着美感，只是，它们从不同的角度解析着生命的含义。青春红颜，白发迟暮。在人生这本厚重的词典中，抒写的都是生命的过程。

看过一幅凡·高的油画《森林中的少女》。画面是几棵绿色山毛榉的树身，一片盖着黄叶的地面和一个穿白衣的小姑娘。匍匐于画面的落叶，因树荫而乍明乍暗，斑驳陆离。我的目光聚焦在少女脚下的黄叶上，嗅出了树木的芳香，听见了少女的心跳。凡·高自己也说：“我非常喜欢黄叶的效果，绿色山毛榉的树身在它的烘托下显得很突出，小姑娘的身体也一样。”在艺术的殿堂里，黄叶匍匐于大地的景色不是阴冷，而是柔美。

唐宋古诗词对落花黄叶的抒情之句均是凄美感人。常常，我就手捧一卷厚厚的古诗词，深陷于诗句的境界里，踩踏着无数文人吟哦感慨的纷繁情感，感受着时光物象的奥秘，走进一个个黄叶飘落的季节。或是浅斟低唱，或是缓步前行，任身后冷风摇曳，黄叶飘舞，只为找寻蕴于字里行间的悲喜愁乐，重温凄婉清丽的文人情怀，在落花黄叶里，感受心灵的契合。这样的感觉，真的惬意。

风吹过，轻轻地一声声叹息，凋谢的叶儿随它漫天飞舞。片片如蝶，如精灵铺满街头。小城的街头清冷起来，行人蜷缩着身子，黄叶便成了一种空旷静美的意象。我独喜欢这种意境，伫立，凝思谛听，忽然就来了感觉：风扫落叶时的沙沙声，就是落叶最后一次与树的对话。黄叶拼尽生命全部的赤诚从空中坠落，点染了萧瑟的小城，昭示了生命成熟的厚重和沧桑。

初冬的季节，我总是缅怀着田野、花园里铺地的黄叶以及凋谢的花瓣，渴望着与它们的心灵对接。我眼前的画面是：所有的叶子虽已枯萎，但依然为自然界吟诵着生命之凄美。我所痛心的是，躺在地上的一片片黄叶，竟然被一只只无情的脚踩过。那个瞬间，我会感受到心的凋谢，心灵在汩汩滴血。蹲下身子，拾起一片瘦骨的落叶，拂去它身上脚印的痕迹，细数可见的纹理，仿佛荡涤我心灵的污垢。我将它贴在胸前，然后闭眼祈祷。

在户县，我走过最多的是娄敬路。四十岁后，我几乎每天都在用步子丈量它。过了长虹饭店，我知道，该拐弯了。那儿有棵老槐。冬风扫荡的日子里，老槐细碎的叶子在树根处拱起凸凹的泥土上堆积了一层深沉的黄色。我不忍心踩踏，因为从吱吱呀呀的脚步声里，我总能感受到叶子悲痛的心碎。蹲下身子，掬一捧槐叶，伸手一握，枯黄的叶应声而碎。碎叶流沙般地从指尖流淌，宛若品味生命的漫溯，抚触时间的脉络。

如我一般钟情黄叶的大有人在，这令我惊喜。清朝时，历城有进士名曰王苹，字秋史，自称七十二泉主人,写过不少黄叶佳句，如“乱泉声里才通屐，黄叶林间自著书”“黄叶下时中背晚，青山缺处酒人行”等情景交融的文字。同为清朝进士的王士祯索性以“王黄叶”称呼王苹。其实，王士祯的诗里，也不乏黄叶，且妙句不少：“青山初日上，黄叶半江飞”“数听清磬不知处，山鸟晚啼黄叶中”“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也令人称绝。

清朝还有一人也喜写黄叶，名曰崔华，被人送与“崔黄叶”的称号。

黄叶，是入诗入文的好材料。在文人的审美思维里，黄叶宛若清高的隐士，谢绝了红尘的污染。

冬风，物语，在喧闹与清冷衔接着的自然界里，黄叶轻轻地在人海的世界上飘来舞去，然后忘情地匍匐于地，形成立冬这个节气的主旋律。越来越低垂的天空里，掠过一幅排列成人字形的雁影。突然，一片落叶扰乱了我的视线，在我的头顶和眼前旋转。我缓缓地伸展开手掌，让它安详地躺在我的手心。那一刻，我捕捉到了它温馨的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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