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藏里的时代

有年代感的盆碗 旧竹篮盛满岁月的果实

麦坤文\图

近日整理家中什物，发觉我家所藏之物颇丰。但此家藏既非古董字画类历史积淀之物，也非金银首饰类价值贵重之物。吾家乃芸芸小家当中之一，所藏均家用之物，平常之物，琐屑之物，但其中的烟火气息、日常滋味以及人生温度，与心是熨帖的、契合的。这些物品所走过的时序，正好与自治区成立、国家改革开放的开端与推进相契合。我的家藏，也许就是为了用普通人的气息、滋味与温度，映衬出时代的更迭、气象的更新与物品的更替，让人清晰地触摸到物之于人的意味，个人发展与时代变革的紧密相连。

坛瓮缸篮

映照岁月流徙

我用于盛放豆米干货的器物，跨越年代颇远。既有父母留下的陶缸陶瓮，也有自己逐年添置的塑料玻璃竹篮。有一只小陶缸，听父亲说，是从爷爷那里拿来的。1962年，父亲大学毕业分配到岑溪三堡卫生所，从老家苍梧新地动身去三堡时，爷爷刚好腌制了大头菜，就给了他一小缸带到三堡吃。那只陶缸也就跟了父亲，现在到了我的手里。

我周边的亲朋，不能放入冰箱的食物，都用密封罐、真空袋包装保存，也就是我，还一直用着这些粗陶坛子、瓦瓮、瓦缸或竹篮。在我看来，一则好用，豆米放置其中，不易生虫发霉；二则这些坛瓮缸篮，从祖辈到父辈这样一直使用下来，传承的味道呼之欲出；三则喜听那些声响，你要取一样东西，如红豆、小米，用手揭开坛瓮的盖子，能听到“噶儿——”的粗陶刮碰之声，这样的声音朴拙而自然，是其他器物所不能给予的。

我最看重的，是这些容器里藏着的童年时那份家的记忆。20世纪70年代，像我家这样的双职工家庭，常常有食物需要储存。那只小陶缸，父亲曾经拿它盛放过“粟肉”——在热锅里翻炒出油的调味五花肉，与炒香的粟米粉充分混合后，放入密闭盛器内，可收存数十日，且历久愈香，可做临时加菜之佳肴，可为临急待客之佳品，可充一时解馋之小食。尽管小陶缸的盖子是密封的，可那诱人的香味还是透过缸体钻入我的鼻子，于是我常常趁父母不注意，偷偷揭开缸盖，取一两块出来，飞快地逃离，躲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独享美味。

有这份记忆流在血脉里，从小到大，我都喜欢把暂时吃不完的食物用瓶瓶罐罐储存起来。女儿长大以后，有了自己的储物需求，我又帮她买过塑料盒和玻璃瓶，她喜欢把她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还有自己折的满天星放在透明光亮的玻璃瓶子里。我给女儿讲我与坛瓮缸篮们的故事，她抚摸着那些物件对我说：“妈妈，以后我也会买更新的瓶子罐子摆在这里。玻璃瓶子比陶瓮更亮一些，以后的瓶子又会比玻璃瓶子更亮一些。”哦，原来那光里有岁月流徙的样子，映照出每一段日子闪亮的光泽。我的如是，女儿的亦如是。

瓶盆碗镜

印刻时代痕迹

我有一只2015年在广州“宜家”买的黑色塑料外壳的小巧热水瓶，从颜色到形状设计，小资的意味更浓一些，但丝毫不影响它跟我那两只使用超过30年，铁皮壳瓶身，漆着鲜艳色彩、印着大朵红花的热水瓶放在一起，为我装开水、热茶或女儿的热牛奶。

我那个装修现代化的卫生间里，放着数十年前的木头脸盆架，上边架着内里印有折枝牡丹的搪瓷脸盆；我有成套的微波炉用陶瓷碗碟，但丝毫不影响我同时用搪瓷碗碟盛汤装饭；我有一个白色西式的梳妆台，但我也会对着那个涂了黄色油漆、镜面上附有喜鹊登梅图案的方镜梳头。

这些瓶盆碗镜，所拥有的以凤凰、孔雀、喜鹊、牡丹、梅花、莲花为素材的图案，以浓烈的色泽、回环往复的构图方式，在视觉接触的第一时间让我的心头平添一层喜。那婀娜的凤凰长尾是扫过心头的一缕彩云，富丽的牡丹重瓣是涌上心头的层层波浪，跳跃的喜鹊姿态是落在心头的一串音符，简陋的环境，平淡的生活，也因此生色生动起来。

也许因为这添喜讨喜的眼缘吧，它们大都是家有喜事时亲友们送来的。我的小弟1978年出生，百日时父母请亲近的亲友吃饭，来人送的贺礼就是脸盆和热水瓶，刚送来时，瓶身和盆身上贴着大红纸，上书贺喜亲友姓名。那面喜鹊登梅的镜子，是父母亲结婚时单位同事合送的。现在，我为亲友贺喜，都以礼金代替实物作为祝贺，但也常能从主人家那里收到回赠礼物，跟从前人们从搪瓷脸盆、铁皮壳热水瓶上所沾到的喜气一样热烈。

闲暇之余，用折枝牡丹脸盆洗脸，可以看着通透的水下，牡丹的枝叶仿佛轻轻地荡漾着，把脸凑近去，很有一番“临水照花”的意境，娴雅之处令人心动。有阳光的早晨，走到阳台上照着喜鹊方镜梳头，晨光跳跃在朵朵红梅间，喜鹊的鸣叫也仿佛在这光影里了，一梳又一梳，把这意会梳到长发间，一日便有了最初的欣喜。

器物为我营造一份静好的安稳，我在这安稳中回望过去，感受一段岁月留下的痕迹。

笔纸书字

记录走过的路

每次搬家，家里需要整理的主要物品，还有笔纸书三样。

笔有多样。年代可从20世纪60年代跨越到当前，从父母亲刚参加工作时用过的塑料笔杆的钢笔，到现在孩子们用着的花哨的铅笔水笔，不一而足。我常常摩挲这些笔，乃因那曾经握笔的手，在笔上留下的痕迹与温度。父亲说，他刚参加工作时，所用的笔是要蘸着墨水写的钢笔。他被评为县先进工作者，得到一支黑色粗杆钢笔作为奖品，从此就一直用着。父亲数十年间握着它，不知写下多少张处方，治愈多少人的伤与病。这支笔便有了修炼过的超然，静默于时光深处，悄无声息地反刍曾经的悲悯与仁爱，见惯的苦辛与生死。我把这笔与常用的签字笔放在一起，就放在电脑键盘边上。我想让我现在的笔、现在代替笔的键盘，看着那支钢笔，不忘曾经走过的路，写出比那支钢笔更为精彩的内容。

纸已泛黄，有父母和我所在单位的信笺，也有父亲未用完的处方笺。这些纸张，最能够反映出一个人生命的足迹，甚至包括一个单位的发展轨迹。母亲工作的农业银行，在改革开放初期，办过企业，所以母亲除了有“中国农业银行广西岑溪县支行”抬头的信笺外，还有一本印有“中国农业银行广西岑溪县支行知青银鹰贸易公司”字样的信笺。我曾经工作过的贺县建筑瓷厂，1993年引进台资，实行合资经营，厂子的名称也随之改变为“广西贺县怡和瓷业有限公司”。仅仅看着这些笺上的字体，往事便历历在目。那些印着姓名、性别、年龄、科别的处方笺，如今已是少了那一个望闻问切的人，而他也不能得知，他原来所工作的医院，已经用电脑打印处方了。我留着它们，让红绿字抬头映衬打印机用纸的白，告诉人们，我们进入新时代、新天地。

书柜内所排列的很是芜杂，有父亲的医药书、母亲的会计工具书以及我们姐弟因求学、工作、爱好所添置的各样书籍，还有父亲留下的珍贵的剪报集等。父亲喜欢在书的扉页上备注“购于梧州”“购于南宁”等字样以及购书日期，这能让人回顾他一生中哪个时段到过何处。我喜欢看父亲写在书里或是剪报集里的字，具有时代感之余，也令人感佩于父亲的细致多才。比如他的剪报集内，有一处空白，父亲用毛笔抄录了领导同志在1958年10月给当时的卫生部的指示：“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字迹秀气挺拔，潇洒流畅。我收藏这些，心底里有一个愿望：有一天我的文字能变成电子书，用我们看不见的电子信号，让远在天国的父亲，也看到我的记述，我的思念。

如此种种，未必够得上一个“藏”字，只是在一个由父母营造并传递的家里，有这么些不舍之物，能以它们为媒介，让我们重温岁月走过的痕迹，走进更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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