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天伦之旅” 倪东荣

退休独居的老父亲，带着满满的期待与渴望，到一座座陌生的城市旅行，探望听说在各自领域功成名就的儿女。踏上漫长的旅程，为的是尽享天伦，结果却是一段逐渐接近真相、抵达生活真实的过程……这是意大利导演托纳多雷的电影《天伦之旅》。我那担任乡村教师的老父亲退休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他不像电影里的主角那样，对于去探望孩子而踏上旅程充满兴奋的期待，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完成“天伦之旅”，一种是写信，另一种是唠叨。

进入人生暮年的父亲，生命的历程已经走过三分之二，所有对功名利禄的追逐都已淡去，余下的岁月里，最渴望的便是子女绕膝，尽享天伦之乐。相比之下，我的父亲没有选择旅行，他是个保守的人，不喜欢外出旅行，一来长年生活在苍梧县农村的山沟里，接触信息有限；二来生活拮据，所有的工资收入都投入在这个家庭，辛辛苦苦把我们几个拉扯大。刚退休的那年，他在我的邀约下到首府南宁旅游了一趟，因为挂念常年身体有病的母亲，他只住了两天就匆匆回去了。

他选择的第一种方式是写信。

孩子们都漂泊在外，我当时工作的城市距离家乡好几百公里，距离最近的兄长也相隔数十公里。父亲习惯用圆珠笔，在红星簿上工整地写信，寄给XX派出所、XX中学，那是兄长们工作的单位，也寄给南宁市江南区白沙大道XX小区，我在那儿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书信的内容不外乎以下几点：家乡最近发生的事物、对我们工作和家庭的期待、奉劝省吃俭用勤俭持家。城市里的青年每天在拥挤的交通和繁琐的工作中营营役役，大都没有看见过死亡。伯母、伯父及村里老人去世，都是父亲通过书信告诉我们。尤其是对于伯母伯父，父亲在书信里把白事经过和长辈的贡献写得很详细，勉励我们奋发图强、振兴家业。可惜以前我年轻气盛，对他的叮咛感触不深，一封封书信也在搬家时丢失了。

父亲的第二种方式是唠叨。

大学毕业之后每次回家探亲或过节，父亲在茶余饭后都会向我唠叨家长里短，首先就是几兄妹的事情，无非关于他们在工作或者生活中做得不对的地方。例如谁谁不该在业余从事兼职，经营不善不说，还影响了主业；谁谁某次开会时打电话被上级领导批评，影响不好……如此像倒陈年芝麻烂谷子一样的拉家常，其实是对我们的一种热切期待。父亲会不会在兄长们回家的时候，也跟他们这样数落着对我的种种不满呢？至于他眼里我曾经干过的蠢事，没有十件也有七八件……想到这，我偷偷捂嘴笑了。

除此之外，也会有善意的谎言。电影《天伦之旅》里面，儿女们都对老父亲隐瞒了小儿子的死讯；大女儿的婚姻已经发生变故，老父亲注意到她丈夫早晨上班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他们分居了。大儿子没能像父亲所希望的那样成为乐队指挥，在乐队只是一位鼓手，而且与父亲有很深的心灵隔阂……真实的生活也许就是这么残忍吧。但他们选择撒谎，都是为了不让年迈的父亲伤心，让寂寞的他在家乡知道“我们都挺好。”

我对父亲撒谎的内容，大都是工资待遇和假装谈了理想对象。刚参加工作时收入较低，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来电话询问，我总是“哦，钱都花不完呢”搪塞过去，说自己有加班奖金不差钱。但到了年底，却以某种理由从他那“借”一千几百元。

父亲也会对我们撒谎，他的谎言往往是自己身体的健康问题。父亲患有高血压，退休后还曾患上肾结石，为了省钱寄给我们，医保报销以外部分他特别谨慎，医生推荐的“特效药”他瞻前顾后不敢买。有时做家务太辛劳，他觉得头晕，但很快又在电话里说“没事了，我喝了中药茶”……其实，他是担心我们为此分心而影响工作。

他的愁肠百结，他的满怀希冀，说到底都是对我们兄妹几个深厚的爱与期待。繁琐平淡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忙碌了一辈子的父亲在前年春节时病倒了，他突然中风，送院治疗后时隔一年又罹患阿兹海默症，需要全天候监护。我们兄妹几个都想方设法回到他身边，轮流照料。慈爱的父亲无法继续的“天伦之旅”，就让我们以团圆的方式替他一起去实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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