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活诗的诗人 值此清明之际，谨以此文表达对罗马丁诗人的缅念情怀

黄璋尊

那年春节过后，罗马丁老诗人和往常一样步行来到我家，坐定之后，他递给我一本他刚出版的诗集《西江东流去》，我恭敬地接过书，夸他诗情不减老也有成。他听了爽朗地笑了起来。

那年罗马丁己年至84岁了，他酷爱诗歌，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诗刊》发表了他的《老锯工》、《劳动万岁》之后，他便一头扎进诗里要“把生命交给诗” 。半个多世纪以来，不管社会政治风云变幻，他都没有熄灭诗的灵感，没有怠慢美丽的诗行。一生当中无论何时何处都在写诗，就连住医院病床上也写。他一生写了4000多首诗，100多篇散文和唯一的一部长篇《柚树王》（作家出版社出版）。梧州的读者大多知道有个罗马丁，称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诗痴。

罗马丁结集出书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谁都知道诗人出书难，罗马丁退休金每月几千元，出一本书需要近万元，怎么办？老罗把主意打在他的三个女儿身上——钱不够，便向她们伸手摊派。三个女儿也很乖，虽说收入不多，但从未让父亲失望。老罗对他的3个女儿非常感激，对人说“她们是不写诗的诗人。”

出书难卖书也难，书出来后也总得想法子卖出一些，免得亏损太大。于是罗马丁每出一本诗集就上街头、到学校去签名卖书。我在当编辑的时候，好几次被老诗人拉去陪伴卖书。有一次去苍梧县城卖诗集《李济深》。苍梧是李济深的故乡，诗人用诗的形式记载李济深的功绩，应该会很受当地人欢迎的吧？老罗很有信心，带上300本书，租一辆的士，兴冲冲前往。苍梧县文联的同志热情地帮助搬桌子摆椅子写售书宣传告示。那天刚好是圩日，人很多，书摊前一下子围聚了不少读者，或看看这鹤发童颜的老诗人，或是拿起书翻翻，但最后大多是空手离去。结果，一个上午才售出11本书，刚刚够来回车费，中午饭还是文联招待请吃。

我们对卖书冷遇都有些欷歔，但罗马丁却依然兴致勃勃，在饭桌上朗诵诗集中的得意之作，接着委托文联的同志把剩下的诗集分赠给李济深故居纪念馆、文化馆和中学校。

又有一次，罗马丁在街上卖书，一个上午买书人寥寥无几，只卖了八本。到吃午饭的时候，他的老伴一边帮着收摊，一边劝他不要再写诗了，“你写诗辛苦又赔钱，还不如我买彩票好。出书花去的钱有去无回，买彩票还有中奖的希望。” 听着老伴的话，老罗笑吟吟地说：“那意义可大大不同呢！买彩票是赌博心理，写诗是高尚的事业！”他老伴无言以对，只好催他快回去吃饭：“好了好了，不要给诗饿着肚子了！”

老罗常说自古以来诗人总是穷的，杜甫写了那么多传世好诗，一辈子穷困潦倒。那天他想起有个读者写给他的打油诗：“李杜有诗篇，万丈放光焰。今有罗马丁，诗值半包烟”，不由得自嘲有幸自己的名字能和李杜联在一起，不但没有感到消极气馁，反而借以解嘲要义无反顾地把诗进行到底——“把诗纳入老命里去！”

罗马丁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已是广西作协会员，然而他渴望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他已出版了六本诗集的那一年，他鼓起勇气写了申请书寄往京城。可是因为入会的严格，回复他“条件尚不够，还望有多一些作品。”罗并不因此而失望。有一天，他拿来两本自选的书稿，一本散文一本诗集。“估计再出两本就有希望吧！”他要我参谋参谋。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如此执著，我深深地受到了感动。我帮他把诗集稿寄给老诗人柯原，请他写序，散文书稿的序言则由文友、作家蒙国彦帮写。经过一番忙碌操办，终于又出版了两本书。

新书出来后，罗马丁急忙又写了申请书，把8本书包装好，一起寄上北京。寄出去后，他在美丽的鸳鸯江畔翘首以望，等待好消息的到来。不久，果然就在他80大寿生日这一天，中国作协批准他入会并寄来会员证书。真是喜从天降，罗家像过节一样充满欢乐气氛。生日宴上，罗马丁拿着梦寐以求的会员证，心情激动，老眼湿了，对着自己的家人，高声吟诵一首即兴生日诗《一棵已长80圈年轮松树》，诗说他一生坎坷潦倒，又痴迷于写诗出书，没能让家人过上富裕生活，内心有愧。这么多年来，幸亏得到家人的照顾帮助，“老伴赐我阳光，女儿赐我春风。我这棵树才能坚强茁壮，诗才能枝荣叶茂”，深深表达对妻子和女儿的感激情怀，在座的老伴和女儿们都感动得流下了泪。

有一天早晨，罗马丁过马路时被摩托车撞倒在地昏迷不醒，医院抢救诊断是颅内出血，采取钻颅导血的办法，3天后终于醒了过来。我去看他时瞧着管道流出来的淤血乌黑乌黑的，装在碗里，那颜色、浓度好像梧州特产龟苓膏。我看着他精神很好无事一般笑着说话的神情，开玩笑说他的脑袋会创造诗，还能生产龟苓膏呢！逗得他哈哈大笑起来。听到说“诗”字，他的夫人急忙拽着我的衣角走出病房，悄声告诉我“这老鬼刚一醒来睁开眼睛就叫我回家帮他拿一本编好的诗稿，说是拿来放在床头翻翻看看……”并嘱我劝他好生静养静养。

《西江东流去》是罗马丁酝酿了好久出版的第9本书，是最后一本书。记得他告诉我说，已经“出书出穷了，为何又来编这本《西江东流去》诗集？说来说去，实缘于我得为西江这块诗的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做件事，回报半个多世纪以来给我诗情的这块沃土，知恩图报，奉献上一本诗，以圆自己的诗心……”老罗激动地说“这是一本吟咏西江乡土的专著，再穷也要出！”出版费呢？老罗很乐观地告诉我：“有了，这两年来的退休金除吃饭剩下来的已经够了，已经不必要向女儿们伸手了。” 啊！原来为出这本书，老罗表面上装穷叫苦寒碜过日子，暗地里却把钱往自己的“小金库”里塞，就这样积蓄够了出版这本书的钱。

在回忆罗马丁生前往事的时候，我的耳际回响着著名诗人曾卓生前说的话——“当诗养不活诗人的时候，诗人应当用自己的心血养活诗。”如此执著、痴迷、慷慨于诗歌事业的罗马丁，不就是这样的诗人吗！罗马丁用一腔心血养活诗，诗永远记住他，鸳鸯江流淌着他吟诵的声音，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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