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视圣者的足迹

□韩德年

西北冬季的风里总是萦绕着肃杀苍凉的岁月衿带，残留着挥之不去的历史体温。在这个季节行走在河西走廊的通道上，恍若有一种穿越历史的沧桑感觉。穿过无数个幽深的开凿于乌鞘岭腹内的隧道，扑面而至的苍莽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脑髓，那是古老而神秘的武威城无意间释放于天地间的古韵遗风。进入武威市区，我们见到了神往已久的鸠摩罗什寺。从东侧的边门进入寺院，气势恢宏的大雄宝殿面南雄踞，巍巍然、赫赫然绽放着千年古刹的底蕴与庄严。而威名更甚的鸠摩罗什舌舍利塔则矗立在大殿后的庭院里。

灰色的砖塔质朴而隽永、平实却渊奥，与雄浑的大雁塔、巍峨的法门寺宝塔相比显得玲珑而生动，更像是一道身影，是的，就是一道“神情朗澈、傲岸出群”的身影！那是鸠摩罗什大师一身风尘满目悲悯走来的身影，那是大师舍生取义坚定从容的身影，那是大师睿智四溢光华灿烂的身影，那是一道魂影，一道由精神凝萃而成的身影。从千里之遥的龟兹古国，从邈远的一千六百多载的时空隧道走来，怀着一颗虔诚、博大、聪慧、坚定的心。他的出现似一颗光芒万丈的彗星掠过河西走廊，璀璨地绽放在古老的华夏星空，彪炳千古。

在那道卓荦不群的身影后，簇拥着数万剽悍的铁骑，漫卷起蔽天连云的黄沙烟尘，隆隆的马蹄轰鸣震落了几多祁连山冰川亘古的积雪，将士铠甲刀戟的撞击汇集成恐怖的声浪惊起无数假寐的鹫鹰。军阵里居中的主将煞气腾腾、狂放粗野，单调枯燥的行军旅途极大地膨胀了他的猎奇心态，他把全副的身心都投入到琢磨研究眼前这位俊逸清朗的西域僧侣的身上。但却怎么都无法看透，特别是这位看似寻常的僧人一次次未卜先知地指点他趋吉避凶的行为，使他非但未能看透，反而更添无数的朦胧神秘，雾里看花，似花却非花。这是公元三百八十二年时的风土人物。军中的主将名曰吕光，是前秦国王苻坚的麾下，他此次领兵十万西征龟兹（新疆库车），目的就是请得“道流西域，名被东国”的佛学大师鸠摩罗什。返回途中，得知符坚在淝水战役中莫名败北，不久被叛臣所杀。无主的吕光便不再东归，据凉州而称王，号为凉国。鸠摩罗什也因此留在凉州，吕光以鸠摩罗什为名为其修建了寺院。罗什师开始了长达十七年的凉州传教生涯。他一面学习汉语，掌握汉文化，熟悉中土民俗风情；一面在凉州周边弘法讲道。十七年的积累，为罗什后来在长安迎来译经弘法的鼎盛时期奠定了坚实基础，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这也许是大师圆寂前遗嘱后人将火烧不毁的舌舍利送至凉州的原因所在吧。

公元401年，后秦姚兴攻灭后凉，罗什被迎往长安，事以国师之礼。在姚秦政权的支持下，他广招英才，组织、主持三千多人的佛经译场，翻译佛经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培养出了诸如道生、僧肇等一批影响后世中国佛学的所谓什门“四圣”、“八骏”、“十哲”等精英。掀开了华夏哲学思想史上璀璨的一页，肇始了中国佛教崭新的先河。正是他三十多载的呕心沥血，忍辱负重，以优美典雅、精辟形象的汉语言译著了大量深奥的佛教经典，由此奠定了汉传佛教的理论基础，也让外来的佛学文化与中华传统文化水乳交融，相映成辉，形成了儒释道三股洪流奔腾不息的洋洋大观。

公元413年，罗什大师圆寂于长安。“依外国法，以火焚尸。薪灭形碎，唯舌不灰。”印证了他临终前的遗言：“假如我所传的经典没有错误，在我焚身之后，就让这个舌头不要烧坏，不要烂掉！”据说这颗舌舍利就供奉在这座塔的下面。一千六百多年的漫漫时光长河中，天灾人祸使这座砖塔一次次坍塌，又一次次的被修复，但塔基却始终长存不毁。见证着罗什师殚精竭虑译著的三百余卷大藏经典的历久弥新、熠熠生辉，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化瑰宝。

湛蓝如洗的天空寥廓高远，静静变幻的白云在柔软的天幕下与高耸的古塔同框成画，意境幽远而神秘。忽然一缕风，吹醒了塔尖周匝高悬的风铃，一声声天籁之音从一千六百年前的时空缥缈而至，余音绕塔，不绝如风，喁喁地咏叹着古奥的梵呗。这是罗什师一缕魂魄的开示呢，还是凉州的天地一千余载对大师无尽的幽思？无奈、谁人解得风语！

“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这是罗什师除佛经外留存下来的不多的一首诗。诗以言志，从这首诗里我们领略到了大师宏大的抱负，高远的理想。当然还有他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寂寞，以及虽身处污浊恶世却心若芙蓉般净洁的孤傲清高。一只高栖于万仞孤桐的煌煌凤鸟，踽踽而坦然地面对种种的磨难、屈辱、艰辛，一鸣千年，那清越嘹亮的凤啸划破阴霾的天幕，气冲九霄，长响不绝。

斯人已逝，塔长存，魂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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