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忘的 还是一个人的早茶

早年，芜湖人喝早茶讲究去北门四季春、二街耿福兴、中山路同庆楼等几家老店。茶客们下几碗虾子面或牛肉面，端上几屉小笼汤包……包厢里围桌而坐，边吃边聊，手执盖碗，很有仪式感。他们喝的是毛尖、瓜片等绿茶。讲究的茶客还会自带茶叶，如龙井、猴魁、碧螺春等。茶客对佐茶的菜品也很有讲究，有肴肉、牛脯、白斩鸡等冷盘……一顿早茶，联络了感情，谈成了生意，图的是个礼节，给足了客人的面子。

一个人的早茶，指的是藏在古街陋巷，独斟自饮，随意而静气，十足平民化的早茶。早茶的主人，以古城小老板居多，从事的行当也多为五洋杂货，卖山货土特产、小米行、织土布的机坊业主等，这种人算不上十分有钱，但也算是衣食无忧，小日子过得虽然很节俭，却也有滋有味的。每日喝一壸酽酽的早茶，舒解了身心的疲乏，也算是减压，同时也宣泄了几分情趣。

早茶的地点，既可是宅中的天井，也可是店门前的石阶、门前的空场。一把紫砂茶壶，一只小茶盅，一张小方桌，主人端坐竹椅，面前方桌有几碟家常小菜；喝的茶以皖南地区中低山茶叶为主，火青、兰香、敬亭绿雪等，图的是过足茶瘾，又品出自得其乐的那份安逸。

清晨，小老板提着篾壳暖水瓶或者铜水壸，迎着晨曦去不远处的水炉打开水。紫砂壸中早早地放上茶叶，等待着沸水注入。几碟配茶的冷盘依次是：蒲包干子凉拌花生米，洒上红红辣椒片，再淋上小磨麻油；五香萝卜干蒙上一层细末五香粉；糖醋嫩姜片切得薄薄的，白生生；间或还有一张干荷叶托着的五香豆或黄灿灿的煮豌豆。这蚕豆、豌豆，热乎乎的，有中老年妇女臂弯吊着木桶沿街叫卖；“卖滚热的五香豆子哎……”这一声声清脆、悠长的乡音飘洒在清晨的青石板路上。

早先的蒲包干子可谓喝早茶的绝配。豆腐坊用一种蒲草，又名：香蒲，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柔韧清香，用它编作豆腐干的包装物，压实后的干子圆而厚实，表面带着细纹，经配制的卤汁烹煮，不论是香味的，还是臭味的，都食之咸中微甜，软酥耐嚼，喝早茶的蒲包干子不用刀切而用手撕，类似于西安羊肉泡馍中手撕的泡膜粒，舍弃了砧板和铁器，那才更有真味。

小老板细嚼慢品，茶瘾快要过足时，主妇便端上一碗泡饭。即是头天晚餐的陈饭用沸水煮透，再配油条或酥卷，这顿早茶就已近尾声了。早茶的冷盘，颇显示当家主妇的持家水准，把日子调理得平实又丰腴。早茶中的冷盘常换常新，主妇腌制的糟鱼、醉蟹、风鸡、凤鹅之类腊味，恰如其分地彰显了一个殷实之家平和的处世风格和雅致。

芜湖的早茶丰俭由人，与小商人相比，来自江北一带的机坊小老板早茶十分内敛，但也别有一番风情。昔时，古城东内街、西门口、龙王庙、杏花村一带，聚集着很多家织土布机坊。他们整日在织布机、染缸中忙忙碌碌，每日喝早茶图的是舒展筋骨，消除疲惫。佐茶的口味菜并不太讲究，萝卜干、炒花生米，甚至一碟家中常备的酱刀豆，腌豇豆也可以打发……茶叶品种更是粗细不分，饮得尽兴之时，便脱口唱出一曲“倒七戏”，什么“四郎探母”“小上坟”……戏文倒不求完整，只求悦己，咿咿呀呀的拖音如泣如诉，高亢的旋律飘荡在炊烟袅袅的小街小巷中。

儿时，我家住城郊结合处，左邻右舍都是在土中刨食的菜农，男主人十分辛劳，严冬酷暑，清晨进城掏担粪赶回家，擦干了满身汗，便喜欢喝上一口早茶。终了，一大碗炒饭下肚，便是每天清晨的能量补充。住我对门的谭伯，沸水泡一壸茶叶末，那是从城里茶庄买的碎茶叶，不成形，五分钱一包，用一种草纸包裹，足足可以享用10余天。谭伯的茶具简陋粗犷，粗瓷茶壸，壸盖与壸嘴久经碰撞，用龇牙咧嘴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茶盅不见影了，他就随手拿只瓷碗替代。另取瓷碗盛放一些炒花生米、萝卜响或者一捧五香煮蚕豆。谭伯一口茶，一口菜，品出了对生活的执着和满足，也在生活的压力中找到了平衡。

倘若，此时孙子早醒，一人早茶就变成了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屋前树下，孙子张开小嘴接过爷爷搛起的花生米、五香豆，而谭伯享受着孙子的一次次亲吻，这时老人的脸上皱纹似乎像灌了蜜似的喜笑颜开，直把壸茶喝得壸底朝天。对一位没有奢求的农民而言，这才是千金买不来的舒坦！

李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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