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刚
一天傍晚,太阳还没有落山,却已经月上东山了,不远处,在其时并不喧嚣的芜湖,长江的涛声能传到剧团院子里,倒嗓后的周小林在月色余晖里依旧不肯放弃地练“把子功”时,忽然觉得身后一阵清风掠过,有少女的声音轻柔地滑进耳内:“理个发买支牙膏。”随即塞进小林手中1万元(旧币,相当于1元钱),然后娉婷而去留了个背影,走后又回眸,淡然一笑,渐渐消失于这个芜湖月夜。
小林看明白了,此人正是小师妹刘正英。同科学艺,唱花旦,清纯美丽,是不少男生明明暗暗追求的对象。小林不识其美乎?不为之动情乎?非也!小林有自卑感,太穷,除了在艺校练就的“做念唱打”一身功夫外,一无所有,连生身父母都没有,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何敢作他想?然而心可以不作他想,却无奈刘正英的妙音悠悠传来,落进周小林的心里。那妙音如甘露一般,将周小林的自卑感消融了。他们一起走进了青春岁月,从十三四岁到十六七岁,你看我唱,我看你打。周小林是最聪慧、最刻苦、最得师父青睐的小武生,刘正英是最美丽、最善良、最受关爱的清纯小花旦。真正是:些许竹斑泪化情,数点梅花天地心。
爱意的萌芽已经呼之欲出,这萌芽细微娇嫩羞涩,却会在有情人的心里枝摇叶动。周小林又何尝不明白刘正英的心思,剧团里的师兄们都对刘正英暗中倾慕,老师们也一次次为刘正英牵线搭桥,可这个小师妹就是不为所动,就喜欢和小林师兄在一起练功,就在背后默默地支持着周小林。
可周小林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啊!这样好的师妹到哪里去找?现在自己这样一个遣返对象又能给刘正英带来什么?两人以后将来的生活又有什么幸福可言?
养母去世,唯一的亲人没有了!
声音倒嗓,天赋和汗水无用了!
师妹温暖而清纯的爱意!
一切都像五指山一样全部压在周小林身上。可周小林并没有屈服,自强不息的本性和永不言弃的精神支持着周小林,为了自己的人生和小师妹的将来,小林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嗓子不能唱戏了,我能不能另辟蹊径去做导演,导戏,掌握整个舞台。
周小林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三岔路口。
连续的沉默、反思之后,周小林用身上仅有的几块钱,买来四大本苏联出版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著作》。不闻不问,关门读书,以小学毕业、艺校两年的文化程度攻读、钻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谈何容易!
周小林与斯坦尼“相会”,看似偶然,实为必然。在艺校坐科和在剧团舞台上的实践,天天唱、念、做、打,可以归入中国的梅兰芳体系——在程式化约束下的艺术创造。而俄国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周小林一读再读之后,凭着他的悟性及演员历练,归纳为:它是西方话剧艺术之集大成者,讲究心灵体验,要求演员和角色的两相合一,生活在形象中,谓之体验派。
周小林当时受到的启发是:中国传统戏曲能不能在传统的表演程式基础上,加上一些西方话剧的元素?周小林的智慧在于,他明确地认识到:抛弃传统的西化是舍本逐末,继承传统的同时融入西方话剧精粹是锦上添花。东方和西方在艺术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以互为借鉴。比如“斯坦尼”注重内心体验,中国传统戏曲功法中从唱、做、念、打到手、眼、声、法、步,一招一式无不与心理、情境相关,最重要的是“眼”,眼色,眼神——通神通灵,眸子的闪动,传递的都是心灵的活动与体验。坐科时练眼,师父就以梅兰芳为例,养鸽子,然后放飞于天空任其忽高忽低忽东忽西遨游飞翔,而双目紧随,借以锻炼自己的眼。梅兰芳还养花,一为花姿,来精神,梅兰芳著有《花杂谈》结尾云:“一言蔽之,花者实戏剧家最良之友也。余今请以愉悦之态度,谨赠二语于此良友曰:‘汝之精神,即戏剧之精神’。”戏剧之精神即演员之精神也,无演员之精神何来戏剧之精神?有后人称梅兰芳为“演员之花,京剧之花,艺术之花,花之友,花之神,一个种花人”。(《梨园书事》,姜德明著,北京出版社2015年1月版)
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与梅兰芳艺术体系交汇融合,这对当时整个中国的戏曲表演来说,还是一个未成型的研究话题。可正是年轻的周小林,竟然通过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著作的阅读,产生了将人物内涵和戏曲的程式表演融合起来的念头。这是何等前卫天才的想法!
读书,苦读。深入戏剧理论之中,周小林得到的是一种更高程度上的收获,从世界戏剧界公认的俄国“斯坦尼”体系、中国梅兰芳体系到兼有二者优长的德国布莱希特体系,三者相较,各有其美;三者相融,集美之大成。周小林深知自民国以来中国戏剧人士,借西方话剧塑造人物之优势而有志于改革传统戏曲的为数不少,但功效寥寥,原因在于戏剧程式对中国传统戏曲的束缚;或者戏曲界人文化程度较低,不知、不识、不解“斯坦尼”“布莱希特体系”。殊不料安徽芜湖花鼓戏剧团演员,有“皖南美猴王”之称的周小林在“倒嗓”之后,人皆以为要发落回乡时,却与剧团滕团长滔滔不绝地谈起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以及改革传统戏的思路,团长略有困惑:
“小林,你想干嘛呢?”
“我想排戏。”
“你这嗓子?”团长面露难色。
“我不唱,我想做导演。”
团长这才想到周小林之前纵谈斯坦尼的深意。他深知周小林的聪颖才智、悟性能力、刻苦精神,但周小林毕竟太年轻,22岁,能服众吗?团长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想导什么戏呢?”
“革命现代戏《红灯记》。”周小林的回答把团长惊着了,“我们剧团做得了吗?”
“让我试试看,或许有成功的可能。”
那时连样板戏的电影也还没公开发行播出,更谈不上别的音响资料,“什么都没有,你连《红灯记》都没有看过,怎么导?怎么排?”
周小林在小书摊上找到了一本《红灯记》的连环画,读了一遍又一遍,从李玉和开始逐一研究人物性格,以及布景、道具等细枝末节,再以京剧《红灯记》的思路、格局,以皖南花鼓戏的音乐、唱腔,写成了详细的导演笔记,置于团长案头,“请老团长指教”。
滕团长目不转睛地读着周小林的导演笔记,直觉告诉他周小林绝非一般的22岁的同龄人可比,但他怎么也不敢想象仅凭一本小儿书连环画就能导出《红灯记》来!同时,地方戏演革命现代戏,这让他激动,但更多的是担心,出了问题——哪怕是某个环节、某个细节出了问题——破坏革命现代戏的罪名可是泰山压顶啊!当滕云团长读完全本导演笔记,竟然一声长叹!为何长叹?周小林略有忐忑时,团长一声叫好:“周小林你太不可思议了!”又过了片刻,团长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好!就排《红灯记》,你导演。”全团开会。
当滕团长宣布排演《红灯记》时,全场欢声雷动。
当滕团长宣布导演为周小林时,全场惊愕,鸦雀无声。
当滕团长请周小林讲述改编《红灯记》构想以及导演阐述时,全团所有人的目光又全部凝聚在周小林身上了。
周小林甚至感觉到那些目光是有温度的,是有分量的。
那充满期许的目光发热滚烫,一直暖到心窝子,当然也有满腹狐疑的,这个22岁的年轻人,调度得了岁数长他一倍的剧团的大牌吗?或者还有很不屑的,为什么是周小林而不是他的师父辈的老导演呢?热的冷的目光重叠在周小林的心头,他感到了压力,压力便是力量,他满怀信心,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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