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一步是小暑

春种夏耘，小暑是向前一步。夏天往近处走一步，生长往季节里走一步，也是劳作向深处走一步。就像猪一把糠一把米养到一百斤，攒着劲头贴膘；小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十六岁，直旋旋地长上来。小暑就是一百斤的猪，十六岁的小人，眼看就能得力。

风继续在田野上游荡，但是不再有一丝凉意，而是热浪翻滚。早稻灌浆结束，在热浪中渐渐垂下头来。它们进入了收获季节，像成熟的人，看上去饱满却又谦和。栽下去的中稻生长迅速，开始拔节。棉花也进入开花结铃的旺盛季节。梅雨天固然是一锅夹生饭，黏腻腻、湿嗒嗒、热烘烘地贴着身子，出了梅雨天，是将锅端离了火头，热浪笔直不打弯地扑面而来，人在之间挨得辛苦。

民国八年版《芜湖县志》记载：“小暑日忌雷雨，曰‘小暑闻雷，大暑破围。\’芜俗谓圩为围也。”可是六月的天，晚娘的脸，都是料不定的阴晴。哗哗一场雨下来，浇得人躲没处躲藏没处藏。

虽然正是劳作辛苦的时候，到底收获在望，所以安排出一个小暑“食新”习俗，即在小暑过后尝新米。第一茬早稻割回家，舂出白米，煮一锅新米饭。“吃新”是“吃辛”，是小暑节后第一个辛日，这在乡下是一个单纯又隆重的日子，当然，所有单纯与不单纯的节日，其隆重程度的体现，最直接的是在吃的安排上。

割点肉，打点鱼，或者一早放鸡鸭的时候，拦住一只鸡鸭，关在笼子里，那只鸡鸭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就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兄弟姐妹啄食，更让它不解的是，这一步导致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一只大手伸进来，一把捞起，把两只膀子扭到一起，一只明晃晃的刀就过来，不需要一个人拿刀一个人端盆，一个人就能搞定。仔鸡正是肥嫩的时候，至于仔鸭，小毛上来还没有全长大，要是家里没有闲人坐下来慢慢去涤细毛，反而能躲过一劫。菜园子里摘一把油绿的辣椒，一把粉嫩的蕹菜，乡下人叫不出这样别扭的名字，直接称呼为空心菜，少不了鼓胀得吃撑起来的毛豆米，这是烧仔鸡的绝配。

吃新在下午，搭出八仙桌，按照桌子纹路横放于堂屋中央，桌的四方各放一条长凳，桌上按下鸡、鱼、肉、豆腐四碗菜，盛八碗饭，斟八杯酒，摆八双筷，这是请老祖来家尝新。桌上前右角还要放一碗汤、一碗饭、一双筷、一杯酒，是给野祖食用，乡下人实在，将人心比自心，家里没有后代的逝者他们也是要吃新的。全家人恭恭敬敬地按辈分逐一在蒲草团子上磕头，都是男人磕头，包括公鸡头子样的小家伙。女人在厨房里不张头，磕完了将酒倒在地上，桌上每碗饭菜拣一点放碗里，倒在外面池塘边，噼里啪啦燃放鞭炮，祭祖完毕。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再将八仙桌按纹路竖放，家中长辈上首居中而坐，一家人不分男女都来尝新。

吃新的米，其实并不好吃，虽然是新打出来的，早稻米因为生长时间短，所谓的百日吃新，米质要差一点，煮饭不涨锅，煮出来也没有扑鼻的米香，锅铲子打散了，饭粒子散渣渣，没有咬劲，没有韧劲，而且最不得人心的是不耐饿，乡下人一脸嫌弃地说跟苍蝇翅膀一样。所以吃新的重要性一是祭拜祖先，这是继清明之后的又一次对天地先人感谢，才有的丰收；一是为隆重地开启随即而来的大忙时节，安慰肠胃，没有什么比饱餐一顿更能提振精神，揭示生活真谛的了。

男人们忙里总能偷到闲，喝两杯老酒，猜拳行令地吆喝。女人们忙着把橱柜打开，棉的夹的一并拖出来晒霉。“六月六”据说是龙宫里龙王晒龙袍的日子，升斗小民哪有什么丝的绸的，不过是几件过冬的破棉袄，铺的盖的旧棉絮，不计好赖摊开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叫晒伏。气温高、太阳烈，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太阳晒得伤人也伤衣服。年轻的小媳妇大姑娘还有几件花花绿绿的贴己衣裳，在太阳下招摇着，持家的女人们，早就收拾起这点子小心思，倒是年纪大的老奶们很隆重，她们要把自己一件一件积攒下来的老衣拿出来，是晒一遍日头，也是亮一亮自己的家底：里外三层的大襟褂子、大襟棉袄，里外三层挽裆单裤、挽裆棉裤，两双千层底的布鞋、棉鞋，后跟没有上，死人穿的鞋子不上跟，上了跟伤子孙，老奶坐在堂屋的阴凉里一边手里剥着毛豆，一边照看着自己的衣服，收获着来来往往的目光。

青碧碧的胖鼓鼓的豆粒叮咚一声掉进碗里，老奶听不见，老奶现在连嘶叫的蝉鸣都影影绰绰。走过的人都说这老衣置办得齐整，他们扛着锄头拎着镰刀下地去，匆忙丢下的一两句，老奶却听得真切。老奶的心定得跟万里江山一样。

世上的事，忙是忙，不外乎忙着生忙着死。小暑，不是最热的时候，但是它直接抵达最热的时候，最成熟的时候。大暑在望，既然一场硬仗不可避免要打，乡下人也不躺孬，连头发茅草根一样白的老奶都撸起袖子来，八十岁老太砍黄蒿，一天不死一天还要烧。乡下人，多少年都是这样过的，前面有车后面有辙，怕什么。

唐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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