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别离很容易

那一刻，落日余晖下的东郊路，宛如一个坐在时光深处打着盹的老人，褪去昔日青春年少的激情与躁动，安宁且祥和。

那一刻的东郊路，便也少了许多我在另一座城市总是怀想着的热闹烟火气。记忆中马路两边的低矮平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林立高楼和几条通向主干道的新马路。记忆中的破败小棚户也不见了，棚户前收破烂的女人、修鞋的男人，以及叮叮当当敲打修补铝锅铝水壶的老头，都不见了。

不见了的，还有卖公式肉蒸饭的早点铺、张家山后门长长的缓坡、曾与我姐妹般相处的理发店老板娘……

最想遇见的，是卖藕稀饭的小推车。如果记忆没出错，该是一个妇人，推一辆四四方方严丝合缝的木板车，从街头走到街尾，木板车里是一只大而圆的紫铜锅。人多的地方妇人便停下车，也不开口叫卖，只拿起车上的竹棍竹筒，“梆、梆、梆”地敲着。若有顾客上前，她便掀开木板盖再掀开紫铜锅盖，一锅暗红浓稠的藕稀饭冒着热气飘着甜香。瞬时，家的温暖便在冬日黄昏里袅袅。

那一刻，站在东郊路尽头，我望眼欲穿。人来车往的市声里，仿佛又听见“梆、梆、梆”的声音，一阵又一阵，穿透东郊路的灵魂，直抵我的灵魂深处。

如果一条路真的有灵魂，那么东郊路的灵魂里，一定融入了一个女子在这条路上从青葱到中年， 整整24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东郊路也定会记得，8年前那个离别的冬日早晨，女子依依不舍的眼神与心神不定的慌乱。而如果别离很容易，东郊路上的片片落叶就不会在飘落中频回首，不舍与珍惜充盈于每一丝经脉里。

如果别离很容易，我也不会在东郊路上的每一处坑洼里，细细搜寻与这条路厮守了24年的光阴故事……

华灯初上，疾步走在文化路上。如水人流里就觉得，自己与这座城市未曾分离。此刻，迈着急匆匆的脚步，我是在赶着回家的路。即使城市容颜巨变，但这条路的方向总也不会迷失：文化路向北，过人行立交桥，再向东折进一条小巷，进一个小区，敲响某栋楼11层的那扇门。

门应声打开，屋内的灯光瞬间涌出，似千手观音的千只手臂，将冰冷的身子团团围抱。老爷子颤巍巍立于门口，笑容里满是惊喜，又回头对沙发上的老太说：快看看，谁来了？

进门，唤一声“爷爷”、“奶奶”，心底难免波澜起伏。这对老人，曾经与我同住一个家同吃一锅饭，虽无血缘却胜似亲生。当年，远离故乡孤身居于此城，与老人相遇相守，是一段情缘也是一场宿命。那时，总以为会与他们厮守终身。但世事无常亦无奈，一段感情的终结与谢幕里，也标注着我与老人不可避免地分离。

奶奶靠在沙发上，红光满面，乍看真不像个病人。倒是爷爷，数年照拂老伴的辛劳，已是憔悴衰老许多。正与老人说着话，手机滴滴响个不停，是女儿从远方发来一条条微信：刚在影院看完《寻梦环游记》，眼睛哭肿了。妈妈你一定要去看这部电影。它让我懂得，生离死别并不可怕。只要我们不彼此忘记，就会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告别后的小巷，尤为漫长。终于看见马路上的璀璨灯火时，脸上的泪刚好被寒风吹干。回酒店的公交车上，看路边法梧枝头上的未落枯叶，在城市灯火的渲染下，散发温暖迷幻的橙黄。脑子里便蹦出一句诗：“看不见/去学校路上暖橙色的梧桐叶”——8年前携女儿离开此地时，时年14岁的女儿写了一首思念芜湖的诗，开头便是这句。

很想对女儿说：今夜，妈妈在芜湖，用我的眼睛替你再次看见了暖橙色的梧桐叶。但终究没对女儿说出来。或许，在成长路上的无数次离别里，她早已淡忘了当年与故乡芜湖的别离之痛。

一周后，坐在影院看《寻梦环游记》。结尾处，曾奶奶coco被米格的歌声重新唤醒对她父亲的记忆，唱起那首《请记住我》，我的眼泪已肆无忌惮。过往人生里的一次次生离死别，一幕幕重现——这世间，如果所有的别离都很容易，我们又怎能体味思念之刻骨、泪水之酸楚？

2017年最后一次别离的地铁站，两辆地铁相向而来又背道而驰。拥挤的人群中我含笑面对。是的，只要我们不彼此忘记，就会一直在一起，从2018到永远，不分离。

□ 窅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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