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是个江湖

唐玉霞（作家，现居芜湖）

唐诗是个大IP，对于唐诗的解读不胜枚举。风一阵雨一阵的，这几年比较流行蒋勋，他的《蒋勋说唐诗》已经十六版了。新近大热六神磊磊，《六神磊磊读唐诗》今年七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当月第二次印刷。数据说话。

将《蒋勋说唐诗》与《六神磊磊读唐诗》相提并论，有点儿乱点鸳鸯。他们是两种作家，两种风格，两种解读方式。蒋勋说唐诗孤高自赏，将唐诗的韵人韵事抓高了去写，像一段感性的散文。譬如写白居易，一章四节，从标题如《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文学中有对生命的丰富关怀》等等，可以想见内容的严肃性。写《琵琶行》，蒋老师一句一句娓娓道来，从音乐之美谈到深情所寄，学养与感性碰撞出火花，蒋老师总是忍不住说：这一点很重要；或者说：希望大家注意到。让读者下意识坐直了后背。六神磊磊西皮二黄地上场，他读唐诗是自说自话，放开了去写猛人猛事，添油加醋，有时候用力过猛，有雷人之虞。还是读白居易，六神写了两篇：《中唐的几场“华山论剑”》《放下筷子骂娘的白居易》，网络气息扑面而来。同样是读《琵琶行》，六神扯爆款讲故事，话说当年白居易与刘禹锡诗坛大PK，各有胜负，最后白居易以《琵琶行》完胜。六神说得有鼻子有眼，你简直要当真，冷不丁他括号里加了一句：我猜的，我没考证。

讲故事是个技术活，玩得好，会成为家，大家，玩不好就是匠，匠人，一股子俗不可耐的匠气，显得猥琐。

无论蒋勋还是六神，对唐诗解读都不够严谨，也是为读者、尤其专家读者所诟病的地方。不过蒋老师的版本更新快，硬伤边印边挖。

六神的解读，写得世俗、热闹，诗人们“刷着朋友圈”，喝酒撸串，仿若排档里隔座抠脚丫的几位大汉。只是以网络语言编派唐朝诗人，未免失之轻佻。这轻佻连六神也有所感觉，他说如果穿越回唐朝，最想见杜甫。如果见到，可能会局促到手足无措，说声“您好”就很满足。你看，恣肆如六神也绝不敢说要与老杜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对唐诗的轻狎，也是对一个华美厚重时代的亵玩。

蒋勋通篇对美的追索与自适，六神磊磊满满的世俗眼光与排档气息，都有独特之处。这些独特之处在研究唐诗的专家眼里当然不足道，也是不足之处。但是你得承认，不足之处往往也是迷人之处。六神磊磊写得好玩、有趣，蒋勋写得美好、美妙，有趣好玩的东西未必美，美的东西未必好玩有趣，但在唐诗这里都可以，嬉笑怒骂亦庄亦谐，它们都是唐诗魅力的一部分。所以顺着六神和蒋勋的笔迹读唐诗，是殊途同归。六神借唐诗抒心中的块垒，飙升公众号业务量，蒋勋借唐诗抒发自己的生命情怀，用布道的心情传播美学，都是背靠大树享受阴凉。290年的唐王朝，存之十分之一即五万首唐诗，这棵大树为什么不靠？

六神形容唐诗是座大花园，他的成功在于不走寻常道，翻墙而入摘几朵花给大家看；蒋勋认为唐诗是芳菲锦绣，是语言与文字在口舌之间琢磨而成的珍珠。虽然言之有理，却感觉是意犹未尽的管窥。真正的大唐只是想象中的回味，完整的唐诗只在遗憾中想象。无论多么磅礴的想象力与敏感的神经，都无法体会到唐朝的博大与唐诗的绚烂，我们竭尽所能，也不可能感同身受，那么多不能读不能解的部分，也是唐诗的迷人之处。

唐诗的迷人之处还在于，它是个江湖，浩瀚无边。江湖之大令人望而生畏，江湖之远令人追怀不已。而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

想起一个小段子，冯唐有一次和民谣歌手们吃烧烤喝啤酒，周云蓬说，划拳太低俗，我们比赛背唐诗吧。一个人起头句，另一个人接着背，背不出喝酒，喝完再起一个头句。周云蓬很快酒喝多，冯唐说他一直想喝一直也没有得逞。王小山站出来说欺负盲人不好，他和冯唐继续比赛，王小山就一直喝，但是也一直没有喝多，冯唐说王小山酒量实在是大，把冯唐喝得困得不行，先走了。

说起来颇似南北朝人的行止。唐诗从南北朝起头，酩酊了近三百年，喝到宋朝已然酒意阑珊，再后来只能兑水。所以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感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怆然而涕下，给无数人的英雄梦压卷，也给唐诗压卷。不要说，《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太乐观了。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唐朝这一拨诗歌的花开之后，还有一拨接一拨浩浩荡荡的姹紫嫣红继续。

江湖还在，只是诗歌不做老大好些年。仓颉造字，有鬼夜哭。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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