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来是新春

从前的腊月，多雨雪，滴水成冰，天寒地冻，可从来挡不住故乡人忙年的热情。故乡荻港人忙年，早上眼一睁，像磨子一样转到天黑，上床一想：哎呀，豆腐没打，墙没糊，炒米糖还没做呢。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 老街人等不及，趁晴天皎皎的，都赶紧洗衣浆裳。“皎皎”还真不是老土话，“洗衣浆裳”也是“掸尘”一部分。“浆”就是把洗好的衣物放到煮饭时舀出的米汤中浸泡，让衣物晒干后挺括漂亮。这天的荷花塘边，三个大驳岸，人声鼎沸，塘里冰冻，可撬起来卖到蔡家山冰窖子，来年给刀鱼鲥鱼保鲜；德胜河也是一处，婷婷袅袅，下了吊脚楼，就是清汪汪的水，小鱼鹰子船，从德远桥中间的那个大孔悠悠撑过来；女人们蹲在江边大王庙犬牙交错的岩石上洗被子洗帐子，撒得开，收得拢，爽快又豪迈，只是大轮过去了，大浪呼啦啦铺上岸，要大呼小叫地赶快跑。

那时我家纸盒子当床头柜，床和凳子都是从卫生院租的。过年母亲摆桌盒，还摆一瓶不怕冰雪的蜡梅枝子。和对门扬州远嫁来的毛静秋阿姨喜欢唱“北风那个吹”不一样，母亲爱听那反反复复“画子画的好，爱坏女多娇啊”的倒七戏。母亲洗一顶单纱帐，要四瓶开水烫，非洗出新崭崭效果。老街水壶炉子人挤人，我舍近求远，顺荷花塘翻黄家山到卫生院食堂冲开水。那天，我拎四瓶开水迤逦下山，边走边望远处雪后滔滔大江好风光，不料脚下一滑，身子一仰，四个水瓶，嘭嗵打碎了三个，虽说“碎碎（岁岁）平安”，脚背火辣辣的不要紧，可母亲还在家等开水烫帐子呢。

到了腊月二十七八，家家炸圆子，炸豆腐果子，炸豇豆筋，炸熏鱼。干柴烈火，一锅香油，青烟直冒，如果水溅进油锅，或者油烧着了，就不得了。为防止小家伙“屁股嘴”乱说话，大人先笑着用草纸象征性地抹一下孩子小嘴巴，宣示“童言无忌”，或者先炸几个压扁了容易熟的糯米圆子让孩子香香嘴，然后撵出灶屋。一街油烟，满镇芳香，万家灯火，雪花飘飘，这年味，差不多就到高潮了。

《繁昌县志》载：除夕，家人聚宴，谓之分岁。鸣锣鼓，放爆竹，通夕不寝，谓之守岁。《荻港镇志》云：除夕之夜，灯烛通明，家家户户贴门对、年画，酒席丰盛，合家欢聚吃年饭，尊长给晚辈包压岁钱，通宵玩乐守岁。三百六十五个夜晚，最甜最美的是除夕，风里飘着香，雪里裹着蜜。书所记，诚如是。

水陆码头荻港，也曾是“粉墙黛瓦石板路，两旁皆商铺”。荻港人家的年夜饭，徽菜、沿江菜相融，仪式感、寓意美并重。一盘雷打不动的“年鱼”，就有好多讲究。“年鱼”象征“年年有余”，又称“看鱼”，不大不小正好装盘子的水鲢子红烧，要烧得头翘尾翘精神抖擞地摆上桌，鱼尾子千万不能断，鱼身子鱼皮也不能破相。“看鱼”一般要过正月初五或初七，方可动筷子。那时没冰箱，如果正月里东风浩荡、艳阳高照，“看鱼”就经不住看。小孩子看着诱人的红汪汪的犹如现如今果冻般的鱼冻子，看着看着实在看不下去了，大人往往也会忍痛破例的。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年三十晚上，我先在老屋阁楼上跟老保姆孟妈吃年夜饭。孟妈桌上照例多摆一副碗筷一只酒杯，酒杯斟满山芋干子酒或者粮食酒，给病故多年的孟伯伯过年回家享用。然后我下楼到天井边上小房间，跟母亲、姐姐再吃一次年夜饭。两顿年夜饭，我得到两个母亲早就包好的两个红纸包子，四张崭新的一毛钱，张张浅浅的粉红底色，上面是一群扛锄头、挑担子的叔叔阿姨朝气蓬勃地走在阳光大道上，我想象着可买气球、买小糖、买画片、买田字格本子。压岁钱压在枕头底下，伴着老街彻夜起伏的爆竹声，睡着了笑醒了，笑醒了就长一岁。穿新衣，戴新帽，给长辈拜年，吃春卷，吃麻酥糖，吃香菜拌花生米，吃老鸡汤下挂面，外加一对“元宝”（五香蛋）。这过年，你说有多划得来啊！

我母亲辗转到江南小镇，独自抚养我们姐弟三人，娘家又隔江渡水的。每年大年初一，她就把单位领导、同事登门拜年当作最荣耀幸福的大事。虽然客人烟来不及点，茶来不及喝，“元宝”也来不及尝，但他们连声夸奖我母亲帐子洗得白，墙糊得好，门对子也写得好……欢声笑语，顿时让窄小昏暗的房间充满浓浓暖意。母亲送客大门外，直到客人走过财神湾转弯处看不到影子，才心潮起伏地回来，回屋后还要加一加刚才总共来了多少人，哪个哪个在值班，哪个哪个回老家过年了，要不然，他们也要来的。

老孟妈是“五保户”，过年牵着我的小手回娘家天保圩陆家墩子。亲戚闻讯，每家照例先送来一葫芦瓢鸡蛋、一条方片糕，说是“先送一杯茶”，又定好请吃饭时间。因为一个村子几乎都是“大娘舅”“小舅母”，有时候大清早，我还在铺了稻草暖和和的床上做梦，就要爬起来去亲戚家吃春酒。陆家墩子的春节，给我遥远而切近的记忆的还有一个“红”——灯笼、中堂、年画、门对子、灶膛火焰、姑娘绢花丝辫子、嫂子带流苏的方头巾、麻酥糖明心糖方片糕包装……就连牛笼屋都贴了红对子，牛角也贴了红纸条子或系着红丝带。老孟妈对我说：“人过年，也要带牲口过年啊！”

郭珍仁老师早先住德胜河边，小草房取名“滨河庐”，拖板车之余，在那里写下了《滨河庐词钞》《话说红楼》。有年下大雪，我们去拜年，房子太小，人没地方站，他实在不好意思，就笑着说：“不要急，不要急，让我来给你们调度啊。”还有一年，他把一大摞红楼梦研究手稿和好多发表在《团结报》的诗词拿给我看，告诉我玻璃台板下那些漂亮树叶子的来龙去脉，还在送给我的《滨河庐词钞》扉页上，端端正正写上“赠给红旗贤契留念”。

十九岁那年，当代课教师，也有学生给我拜年。三两结伴，站在院子门外，伸头吐舌，你推我挤，欲进欲止，送来的年历片、明信片、贺卡，有写错姓，写错名，还有把我姓名都写错的。我只比他们大四五岁，也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有一张贺卡，写的是“小小礼物，却是我浓浓的心意！”是读初二的她拜年临走悄悄放在桌子上，她方方脸，腼腆不多话，班级大扫除，总是站得高高的不声不响擦窗子，衣袖子水淋淋的，后来年纪轻轻，不幸因工伤走了。这张贺卡，我翻拍了，复制在电脑里，收藏在手机里。假如没有春节，没有拜年，没有送贺卡年俗，我拿什么怀念你，怀念你小小礼物浓浓的心意，怀念你水淋淋的衣袖子，怀念你方方的脸，我的学生，我的小妹，我的乡亲！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因为春节，人间值得！

□ 程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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