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滩,有那么三四年的光景,一些文人日子过得蛮写意,虽然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大角色,总归被人羡慕着,柳雨生(1917-2009)是特出人头地的一位。我所谓柳雨生吃得开,要算上他离开大陆后令人羡慕的“国际学者”声誉——天下的好事都被他占了。在柳雨生九十二岁的生命中,难堪的日子只有两三年,也仅是个零头。一旦想到柳雨生最吃香的1942年,那年才出生的董桥先生2009年所写《怀念柳先生》,真有时光倒流之感,仿佛一次接力跑的精准接棒。
柳雨生
董桥的《怀念柳先生》刊于2009年11月1日的《上海书评》,董文的下面是我的小文《〈风雨谈〉的女作家书简》,我当即在博客里调侃:“雪夜,下楼试了一下温度,结冰了,方知室暖如春的好处,写了这些年东西,有幸与一些文化名人同处一张报,同处一本杂志,最妙的是上下楼在一个版,和止庵上下楼最多,一次也没让我楼上一回,上上月和黄裳上下楼,今个儿和董桥上下楼,夜班编辑没打磕睡,我还是楼下,楼下就楼下吧,今个儿和董桥谈的是一个人:柳雨生。”《风雨谈》1943年4月于上海创办,代表人柳雨生,“代表人”相当于今天的“出品人”吧。通过一个文人主编的杂志,多少能看出些文艺倾向来,董桥与黄俊东主编《明报月刊》时期,谈藏书趣味的文章明显多且好玩。
《怀念柳先生》的第一段:
从来尊称他柳先生不叫他柳教授。学贯古今中外,人通天地百事,我情愿沿用旧派礼貌叫柳存仁为柳先生。今年九十二岁,先是家里跌了一跤住院养伤,医生说肺部积水,走动气喘,肾脏也老化,吃药治疗一段时日可以回家静养,7月8日还给我来信闲话起居,8月13日在睡梦中安然辞世。柳先生的学生李焯然教授说柳老师自1966年到1982年出任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中文讲座教授、中文系主任,又是澳大利亚大学亚洲研究学院院长,8月24日堪培拉校园礼堂为柳先生举行追悼会,百人送别这位当代著名汉学家。柳先生7月8日那封信上说,他刚读毕我的新书《青玉案》,碎纸写了一些笔记,过几天精神稍佳誊抄给我一阅。信尾,他还把家里电话重抄一遍给我,嘱咐我也把手机号码告诉他,说他耳朵尽管不很灵,夜间得空或可试拨电话闲聊两句。空邮信件寄到之日我在医院施手术,没等我残躯平复柳先生竟然走了,连日追思,不能自宽。他信上说青玉案是贺铸一首名作,古今能效颦者莫若黄公绍之“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却稍嫌露骨多事。果然,我怀念故人之际默读贺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倒另得几番绵亘的意绪。
那天的报纸还有另一位作者写柳雨生,我在博客里也没忘了评论:“今个儿巧了,同版接壁儿还有一主儿谈柳雨生,不妨也贴在这,这主儿有点儿义正辞严,没办法,不冠冕堂皇两句就难受。”
1951年柳存仁(此时“柳雨生”已弃用)与叶灵凤、俞振飞、李伯言、陈梦茵等人在香港的合影。前排左一席地而坐者即柳雨生。
我没有资格结交柳雨生这样的名流,只有这两项收集颇为自得,一项是柳雨生主编的旧刊物,一项是首发柳雨生文字的旧刊物。柳雨生几篇日记体文字,最有意思。我曾经抄录柳雨生化名“吴商”的《沦陷日记》(原载1948年《好文章》),纳入拙书《书鱼繁昌录》,有些读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柳雨生其人及日记的佳趣所在,反而指责我的“文抄公”善举,他们对“多知道一点儿没坏处”有天生的抵触。只有我的朋友宋希於是个明白人,他对我讲首刊1945年6月《文史》内柳雨生《雪庵日记》即《沦陷日记》的一部分,所以“吴商”本尊自是柳雨生无疑。多么好玩的小考据,某些读者自甘平庸,我没有救他们于水火的义务。
《入都日记》发表在《人间味》杂志的终刊号(1943年12月15日),记日记的时间是11月18日至25日。
《南京沦陷时期的两本杂志》
《人间味》不是很重要也不是很有名的刊物,却被黄裳提到过。1942年冬,黄裳与黄宗江结伴自沦陷上海出走前往川蜀,途中写有若干篇游记,《白门秋柳》是其一,“我们到南京时是一个风沙蔽天的日子。……对面的街上有一家书店,我们踱进去看,里面放着几本从上海来的杂志和北方来的《三六九》(戏剧刊物),另外有一册南京本地出版的《人间味》”。黄裳接下来的话便有些奇怪了:“在屠刀下面的‘文士\’们似乎还很悠闲地吟咏着他们的‘人间味\’,这就使我想起‘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的话来,这虽然是仙人的说话,也正可以显示今日的江南的无声的悲哀。在无声中,也还有这种发自墙缝间的悲哀的调子。”
这段话的后面黄裳接着写到:
翻到了几本《同声》,里面有冒鹤亭、俞陛云的文章,还有着杨椒山先生的墨迹的影印本,后面有‘双照楼主人\’的跋文。说明着清末他被关在北京的牢狱里时,曾经整日地徘徊在杨椒山先生手植桧的下面,因为他当日所住的监房正是杨继盛劾严嵩父子后系狱的地方,想不到住在陵园里的‘双照楼主人\’在呐喊着‘共荣共存\’之余,还有时间想到这些旧事。因为这些杂志是由他出资办的,所以厚厚的一本书,定价只要一元。
黄裳提到的这三种刊物寒舍均有收存,以质量论,《同声》第一。载有杨椒山墨迹和双照楼主人跋文的这一期《同声》为1942年10月出版的,余温尚存地等着远道而来的黄裳赏评。
《人间味》杂志
《人间味》1943年元旦出创刊号,第二第三期之后,便坎坷起来。第四期(即第二卷第一期)延至7月才出,按正常的月刊来算7月应出第七期。第五期(第二卷第二期)8月出倒是没脱期,但是封面上那行“复刊第二号”令人糊涂(不是我糊涂),这就需要解释一下。
旧时期刊以半年为一卷,所以7月出版的第四期便算作第二卷的第一期,前半年应出六期,因故少出了三期,也就是说停刊了三个月,所以第四期实为“复刊号”。主编滕树榖称:“《人间味》命苦,出了三期忽然做起梦来。经过一番挣扎,现在幸有和读者见面。在这‘人吃人\’的年头,一本杂志能够更生,您知道,有多难!现在的纸价工价都较春季高涨数倍。上海公共租界收回后,《人间味》在沪当销行无阻,为一大快事!”
但是,《人间味》忙中出错,没有在封面上注明,所以第五期的“复刊第二号”予人突兀之感。第二卷第三第四期忽然来了个合期(10月出版),实际上又是脱期,封面上的“复刊第三四期特大号”也来添乱。第二卷第五第六期又是个合刊(12月出版),封面上注有“复刊第五六期”。一会儿称“号”一会儿称“期”,乱来。一年里,《人间味》勉为其难地出版了九期七册,倒掉。
从时间上来算,黄裳看到的《人间味》应该是1月的创刊号,因为2月7日黄裳已在宝鸡了,“早晨在宝鸡登车,和H他们离别,颇感到孤寂”。我忽然想到黄裳的入川路线,正是我父亲1946年2月的出川路线(重庆至上海)。父亲受中华书局委派前往上海接管中华书局,他的“途中日记”自2月21日记起,3月14日晚抵达上海,共计二十余天,而黄裳们入川好像费了更多的时日。
黄裳
柳雨生《入都日记》原文:
十一月十八日晚,在上海,中日文化协会宴丰岛,阿部两氏于锦江。丰岛与志雄长于法国文学,尝译雨果《孤星泪》等作品。阿部君曾受业于丰岛,亦以小说及评论闻名,八年前尝游北平。席间,阿部君自谦谓彼与丰岛二人,不期相遇于中国,如唱父子会。而日本明治大学,则其慈母也。日内彼将赴汉口考察,并邀余下月初同游杭州。
小宫义孝教授相询,今日大陆新报载余与内山完造二人谈话,关于中日人民真正友谊之途径,因申言之,其详则见拙著《还乡记》。
夜间苦寒。明晨将有远行,仍续读《花园》一书,尚称佳构,
十九日晨六时興,畏冷甚。食蔬菜冬菇面及牛乳。七时半,与妻谈古丽丽女士事,彼亦心仪其人。周公旋以车来,遂同赴车站,沿途平顺,惟站口旅客麕集,秩序不甚好。吾侪幸有“怕司”,车中又幸获座位。唔中央社杨主任廻浪,及陶晶孙,刘丹忱,沈逸凡诸君。车中食“兴亚客饭”。饭菜荟于一盘,面包二片,一甜红茶。
抵南京,有人来迓。以二百五十元价,五人同乘一木炭车入城。余住中央饭店,室甚小而严紧,布置既定,即妇宣传部报道。叩谒部座次座致敬,均公出。唔鸿烈,直公,持平诸司长,刘参事,古主任秘书,韦顾问,明处长,陈秘书,华影公司伍经理,韦经理等。唔老滕,并承餽赠领带,受之有愧。
赴中大实校访纪果庵,遇于途。相偕至学校,复蒙招宴于其府上。闻名已久之“纪晓岚先生像”今始得一见。纪公夫妇有公子,聪俊健壮,可喜之至。藏书颇丰,闻均事变以还在南京收集者。果庵大是可谈。夜返旅舍,见越老,予且,雨人,君佐诸公留片,怅不相遇。五分钟后,越来予且雨人又偕来,欢谈而去。周公来,国际问题研究所伍秘书来。
夜草日记,早睡。
余已八阅月未入宁。今年九月自北平南返,友人约留住,以事迫仍未果,此次来宁应召开会,居凡六日,皆有日记,惟第一日尚可一读,其余多关私情,有伤大雅。,《人间味》杂志老滕先生坚嘱作文,旅寓苦寂,时闻马将调谑之声,心乱情鬰,勉以铅笔钞日记数行,非敢塞责,聊答雅意。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作者谨识于江宁中央饭店。
略作一点儿注解。柳雨生此次南京之行是参加一个什么会,会期20、21、22号三天,柳氏所谓“多关私情,有伤大雅”,实则别有深意。日记中的“越老”乃周越然,“予且”乃潘予且,“雨人”是周雨人,“鸿烈”即杨鸿烈,“持平”是龚持平。“纪公夫妇有公子,聪俊健壮,可喜之至。”公子为纪英楠先生,前十来年曾与我通过一个电话,我竟嫌人家说话太过直接,几句话之后即谈不下去了。十几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位客人,父母不在家,只我在,客人枯坐了半小时告辞,对我说了句:“你要学学待人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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