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朱尊一先生

从幼童发蒙拜塾师到青年时期从师于前苏联戏剧专家拉·玛·柔卡，教过我的老师多达几十位，他（她）们都令我铭记在心感恩终身。其中朱尊一先生连续两年当我的校长，更是给我留下一段非同寻常的教益与感受。

1946秋，我就读的泾县简易师范学校从原附属于的泾县中学分拨出来独立设校，新校长朱尊一先生是位长方脸、宽额头、飘拂尺余美髯的老人。他秋冬长衫，夏日短打，着清一色中装。其模样打扮酷似前清遗臣。教学之余，常在数十平方米礼堂里踱方步，来回走动中，指不夹烟，手不捧杯，面无表情，口无只语。那步履之沉稳，那仪态之从容，似乎生发出一种无声无形的“电磁”感应，我等学子一见此情此景便能潜下心来肃然起敬。四个学期相处中，从未见他板起面孔对任何人作过训示，每星期一总理纪念周例会上，也从未听到他居高临下的空泛说教，而是要言不繁、轻声细语。如此温文尔雅、慈眉善目的鸿儒，竟然是一位壮怀激烈推翻满清、从戎北伐的革命党人。当年，我少不更事，没读懂老校长这本“大书”，及长，时代变迁，各奔西东，错失重晤良机，无暇探究。

数十年后，从故乡好友处陆续得知，老校长生于泾县东乡黄田村，那是个诗礼传家、学风浓烈、育德育人的大摇篮，大儒巨贾代不乏人。历代不断有人回乡从事文化教育事业，建学馆、书院十余座，领时代之先。少年朱尊一饱吸儒学乳汁，弱冠之年就读安徽公学，该校教师大多是革命党人和教育界知名人士，教员陈独秀等曾编撰出版 《安徽俗话报》，该校与东京同盟会建立联系，成为中江流域新文化的策源地。朱尊一的思想认识，自此有了质的飞跃。毕业不久，便投身于光复安庆创建共和的战斗最前沿。

老校长撰于1962年8月29日的《辛亥革命安庆光复琐记》（下称“琐记”）和《袁世凯演出的丑剧一则》，以其亲历亲见亲闻的独特视角，再现了那场斗争的大致轮廓及一些生动有趣的细节。

辛亥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在中华大地引爆一场推翻专制建立共和的政治大地震，全国各省市及至县乡纷起响应。安庆，作为安徽政治、经济、教育中心，各派政治力量，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非凡。

同盟会员，时任安徽陆军学堂监督王天培，在农历十月十九日带几个随员冲进清巡抚衙门，清巡抚朱家宝早已将眷属和箱笼等物转移到圣公会中，求洋教士庇护，遂从后园逃往教堂，从而结束清廷在皖的统治。地方土劣得悉王兵力薄弱，暗中密商，次日拥朱复出，摇身一变，改清巡抚为民国都督，王天培只做了一天都督便被赶下台。二十五日，九江军政分府派黄焕章带步、骑兵到安庆倒朱，朱又逃进教堂，黄自任都督、总司令。黄兵抢劫市民，盗国库，引起公愤。同盟会员韩衍、高一涵与朱尊一等几个同学共十余人组成北伐队，驱逐黄焕章，险遭黄兵抓捕，躲过生死一劫。未几，九江把黄调回去“双规”，北伐队收拾乱局，组建“维持皖省统一机关处”，朱尊一任秘书。27天后移权给新选出的孙毓筠为都督的军政府，朱尊一任机要科员。

在此期间，韩衍创办《安徽船》，高一涵和朱尊一等几位同学任编辑。

该报1912年初刊行于安庆怀宁驿口。 《安徽船》遭到袁世凯以及大大小小军阀政客的切齿痛恨，1912年4月韩衍被刺杀于怀宁驿附近的同安岭街。腐恶逆流掀狂澜，民主共和船难行。这年秋天，朱尊一便离开安庆辗转去了上海。

在上海，他先入上海神州大学读经济，肄业后，曾一度靠写稿、卖字为生。稍后应聘在上海女子中学、建国中学、私立国民大学任教，并参加柳亚子、陈望道、胡朴安等人所组织的进步文学团体新南社。不断寻觅、求索、实践，他终于领悟，当避不谙政坛之短，扬教书育人之长。1936年，他毅然回到故乡致力于相对干净与宁静的基层教育事业，接任私立培风中学校长。

朱尊一先生执掌泾县简师，县政府除了商借三隅公所权作校址外，只给了他一顶光秃秃的校长帽子，图书馆、实验室、连个地球仪全都影无踪，操场靠师生扒瓦砾堆自己开辟。过道、礼堂即饭厅，七八个同学围着一盆喷盐水烘炒过的硬黄豆蹲地而食，改善伙食就取自园艺课时师生共种的蔬菜。寄宿生一律楼板地铺，教师大都在校外自寻住处，学生中传言：穷光蛋读师范，指的是免收伙食费，仅此而已，老校长经营的是一所彻头彻尾的穷师范。

物质堪忧，却不改创业之乐。老校长和他所聘教师同仁，本着 “努力乡村教育，复兴民族大道”共识，尽情发挥独立教学，施展百般才艺，逐步把简师办成精神层面的富矿。

朱校长晚年退休后，移居繁昌县二中他儿子朱敏建家安度余年，他与繁昌再无任何历史纠葛。文化大革命时，老校长年近耄耋，双腿浮肿，被拉上板车拖去批斗。掌权者知道老校长是位著名书法家，批斗之后不给老人安慰与休息，将其拉进一间办公楼命他书写“繁昌菜场”横匾，倒下一盆墨汁，没有斗笔，就以秃扫帚代替。由于老校长功夫精深，几近炉火纯青之境，四个字体积较大，却骨肉俱全，当权者及其喽啰们观之也不由大声叫好。

老校长终不堪人格受辱，被恶斗不久，于1971年郁郁而终，享年80岁。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尊师重道之箴言，略含善意的恭维，老校长与我则不同，另有含义。他与我父亲同庚，生于辛卯，今年正是两位老人两个甲子的本命年。值此辛亥百年，您我阴阳两隔，我以敬重父亲之情撰写此文权作一瓣心香祈祷在天之灵安息。

老校长，您在那边还踱方步吗？

2011.10于望湖企阳斋

□吴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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