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课 方英文

人一旦有点岁数，逢年过节时，便有青年朋友，或晚辈族人亲戚，送来食物及烟酒茶果类。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如今产能过剩，可谓想啥有啥。有时却显得累赘了。比如今天已是新春元宵节，整理四处堆放的纸箱，发现一盒未拆封的去年中秋收到的月饼！纵有霉点，亦不该扔掉。剔除剜净，蒸锅杀毒，佐茶食之。也算不上什么美德，只因饥饿年代长大，惜食罢了。

胡乱翻开《昭明文选》，恰是张平子的短文《归田赋》。诵之如饴，真叫好文！“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忍不住文抄之。想把文章写好，若真有什么秘诀的话，见到佳文美句就动手抄录下来，以强化记忆、充盈语库，聊作秘诀之一。

令，善美的意思。最美莫过二月，所以说“令月”。令尊，您品德高尚的父亲；令嫒，您漂亮可爱的女儿。古人着实礼仪风雅。

张平子就是张衡，东汉时期的大科学家大文学家，是西方学界眼里的古中国很牛的几个名人之一。而《昭明文选》的编者萧统，梁武帝长子，二十一岁时受册太子。是个文学天才，审美眼头极高，将史上一千多年的杰出诗文选编一书。文学天才唯觉文学最美，最人文，就没多大兴致，也分不出多大精力去经营政治了。不难想象，其在接班人位置上的日子，过得不可能畅快。抑郁难免，三十岁就死了。死后二十年，被追尊为昭明皇帝。此履历少人提及，终究一个分裂时代的南方割据小国的破事。

萧统死后八十多年，大唐灿烂天下，自然需要匹配的文采飞扬。文采飞扬需要天资，更依赖勤学激发。李白能将《昭明文选》倒背如流，便是最好说明。宋元明清的士子们，诗人作家们，也都视该书为首选“作文教辅”。

我虽号称中文系四年科班，实则读古文不多。中国文学史及古典文学，自是主修课。老师学问也大，却因课时所限，一如导游捏着麦克风，带领观光客看景点，蜻蜓点水，经不住光照的。

某次记者采访我读书问题时，我回答过这么一句话：我三十五岁前不读中国书。如今反思，那是偏激理解了鲁迅话。

行笔至此，抬眼书架，便看见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凯尔泰斯的《英国旗》，帕慕克的《白色城堡》，库切的《耻》，略萨的《坏女孩的恶作剧》（其中性描写挺恶心）等，也都认真地读，尽管不时硬着头皮，完全没有大学时读外国小说的那种惊喜与叹服。我想可能一是过了激素燃烧急需小说泻火的年龄，二是翻译语言缺乏美感吸引力，看不出“才华横溢”来。甚至文法上，也时见欠通。

如今退休，虽依旧难免生活琐事干扰，但自由读书的时间，总算增加了不少。主读古文诗词，享受汉语言珠玑凝练、阴阳和谐之音乐美。弥补青年时代阅读缺失，亡羊补牢吧。置于民族复兴大时代里，当顺应潮流呢。多读古书是途径之一。野外考古又是“之一”，欧洲文艺复兴便有很好的借鉴意义。

师恩难忘

侯占良

老师王明理的两本书，改变了一个学生的命运，故事就发生在我的身上。

1971年春天，商县中学一绺儿平房的山墙在一株老槐的掩映里，山墙的黑板上一行行魏体粉笔字和写字的老师引起了围观，看得最专注的是我，以致口水流到下巴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顾着打问写字者是谁？从此认识了王明理老师。

那年，我在一连二排（七十年代的中学年级叫连，班称排，谓曰军事化管理）任团支书，王老师是我们学校的团委书记。我会吹笛子，进了学校宣传队，王老师是宣传队队长兼乐队指挥，我便有机会近距离欣赏他的才华。

那年的五月，石榴花开满校园的某天，王老师带领商县中学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二龙山水库工地慰问演出，节目刚刚过半，在样板戏片断《深山问苦》中扮演小常宝的女演员一个趔趄崴了脚，上不了台子。望着坎沿沟畔黑压压的几千观众，我们一帮儿学生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正惊慌无措间，一个头裹白羊肚色毛巾，扮相农民模样的老汉登场，说起了快板：“我老九活了六十整，翻身进了西安城……谁想今天真荣幸，要过潼关到北京。枯树开花朵朵红，死了的竹子又发青……”——是队长王明理老师！他的《王老九进北京》的快板不仅救了场，而且赢得了满堂彩。王老师还能拉大提琴，会弹月琴，敲洋琴等。

五十余年过去，至今记着他指挥排练时对我说的四个字：吹响，吹好。把笛子吹响我明白，每天早起一个小时，钻进后坡根，鼓腮聚气苦苦练习。至于咋个才吹得好听，我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见我勤而无功，王老师无奈地摇摇头……

一个月之后，一天上完晚自习，王老师走进我所在的教室，送给我一本《笛子吹奏法》叮嘱：“我辗转地托了三四个大学同学才弄到，不敢丢了。”

我用了一个月的功夫把《笛子吹奏法》抄完，照书本里讲的，拔长音、练吐音、习滑音，坚持到毕业，开始上舞台独奏。一年后，被丹凤县剧团招收为笛子演奏员，成了我们那届学生中农村子弟为数不多的几个由毛粮转为净粮的幸运儿。

王老师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兴平人。他不是我的班主任，也没带过语文课。缘于崇拜他的板书，每遇他给隔壁班上语文课，我们正好自习时，我便经常偷爬窗外，仿照他在黑板上的一撇一捺，“照猫画虎”地习学扁扁字。

他讲课抑扬顿挫旁征博引，男中音，辅手势。比如讲鲁迅“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右手成拳沉绕猛挥，指挥乐队一曲终了时的范儿，目光凛冽，学生们说他有本事，歪（严厉）。个别老师背后议论他恃才傲物，这些说法也对，也不对。看遇谁。

记得放暑假前，学校团委组织团员到商中后坡的戴云山采风，由王老师领队，时间一周多，自带口粮，吃住农民家。村子十几户人，属全县养猪示范村，村支书更是闻名全省的养猪能手。采风结束写啥呀，学校没明确规定，王老师说随便，调查报告、通迅、报告文学（第一次知道了这种文体），擅长啥写啥，有啥本事成啥精。

我作文的题目是《好支书牛爱民》。暑假的前半月，给家里拾罢柴禾，割够牛吃的草，我便步行五六里，拿了王老师的借书证泡图书馆。什么欧阳海、雷锋、王杰、“钢铁战士”麦贤得、“小车不倒只管推”的英模杨水才等，还有那个年代特有的句子，诸如“大地处处红旗飘，万里东风传喜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之类，看、抄、套、改写，当然也尽可能把我听到看到的牛支书给群众买猪娃选饲料、背五保户下山看病摔伤了腿的真实事迹写进去，洋洋洒洒差不多把父亲一册废账本的背页写满，收假后战战兢兢地送给王老师审阅。

我的过了万的狗爪爪字，难为了王老师一星期多。他改的错别字过了百，没有任何评语，却给了98分，是我从一年级念到高中的最好成绩。老师的98分让我学习做事少了些许自卑，偶尔睡梦里竟然异想天开地看到自己的作文变为铅字，印成了书册。

半月之后，王老师给了我第二本书，大约是新华社著名记者穆青等撰写的《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这本书读了多少遍，我至今说不清楚，能记得的是，每次读起来，眼泪就不分场合、毫无来由地从鼻脸凹里流进嘴里。它让我明白了，好文章，情真，用字词要准确，简洁，形象，贵在细节捕捉。它使我后半生弃艺从文，干起了十七年编辑、记者，所写的报告文学《商山晨曦》获得了中宣部、中国妇联、中国记协、新闻出版署联评的好作品二等奖……

毕业五十年了，似乎只是一日一宵。毕业后与老师交集不多，但老师送我的两本书始终珍藏着，老师的品质也自觉地传承着。比如以编辑为业的日子里，认真改错，手写复信鼓励有潜质的作者。比如退休后，在老师曾经当过校长的城关中学辅导学生习学乐器，言传身教外，发现好苗子尽力推荐给音乐学院附中等。

这样做，不知老师可曾满意。心里没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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