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垒抒情

□晓荪

在定西,中山垒就像是长城于中国一样的宝贵遗存。为了种植五谷和改造宅院,城里城外的土地都被深翻了若干遍,而中山垒不但幸免于刀矛炮火,还幸免于洋镐铁锹,历经六百五十年风剥雨蚀屹立不倒。长城是抵御外侮的屏障,而中山垒是收复失地的点将台,虽然它们的规模和功用殊异,但目的都是为了百姓的安宁,所以人们爱护它,一如爱护自己的家园和风水龙脉。

“八月十五杀鞑子”,元帝国的暴政最终让民怨沸腾,草民朱重八走投无路后加入了义军反叛的行列,他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直至黄袍加身在应天府称帝,从而成就了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封建王朝。公元1370年,洪武大帝命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北伐元朝残余势力。徐达率部出潼关直捣定西,于沈儿峪大败元将扩廓帖木儿,成为元亡明兴的转折点。徐达死后被明太祖追封为中山王,后人为纪念其功绩,就把他在定西城北关川河畔修筑的点将台叫作中山垒。

也许,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改朝换代是王侯将相们的事情,只关乎达官贵人的利益,而对于更广大的生活于最底层的百姓来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那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轰轰烈烈一场沈儿峪战争,明军擒元将士八万,缴马驼万余,大获全胜,彪炳史册,但是,我们暂且不说那些长眠于异乡的士兵,只说当地的百姓,他们虽没有抛头颅洒热血,是不是被毁坏了庄稼、糟蹋了粮食?

当然,人活着总是要有些气节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何况,每一个封建王朝,在开国初期政策都相对开明,能让百姓休养生息,但承平日久,腐败滋长,苛捐杂税,民不聊生,百姓就要起来反抗。在民间,中山垒又叫福台墩,它也真给定西人民带来了福祉。这座始建于北宋的城,直到明朝才有了真正的繁荣:明正统年间,知县杜让接宋城南门筑关城,扩城至九里三分,形似凤凰单展翅,人称“凤凰城”；明中叶以后,定西城日益繁华,街衢纵横,比屋鳞次,烟户稠密,商贾云集,外人美称“小扬州”。

二十多年前,我骑着自行车挂着兽药包,在出诊的途中,顺着田间小道,找到了中山垒。中山垒高耸于田地之间,高约两丈,宽四丈余。从北崖上一条羊肠小道攀援上去,垒上杂草丛生,几株枸杞树挂着繁密的殷红的果子在晚风中摇曳,显得苍凉而寂寞。脚下,收过麦子的土地有些还歇着,有些又种了甜菜,想起饱满的麦子或许已经磨成了细面,看到鲜嫩的菜叶马上就能喂猪,我又觉得这个叫福台的村庄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如果有缘,我愿意在福台村找个勤劳贤惠的农家女子为人生伴侣。在周末,她能陪我一起栽瓜点豆,锄收打碾；在黄昏,我在雀鸣或蛙声中读书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安静地做着女红,或者,我们一块儿去中山垒,迎着晚风,看日落西山、关川北去,一直到老,那样岁月静好。能生活在太平年间真是莫大的造化,只要有一双勤劳的手,有一颗纯洁的心,生活就会过得有模有样。这种不算过分的人生态度,历史上有很多时候,比我精明许多的人甚至都不敢奢求。

十多年前,定西城市建设强劲起步,福台村成了建设现代化新城的主战场。命运好像跟我开了个玩笑——我得参与这里的征地拆迁,换句话说,我要和我的同事们一道,将这里让我无限爱恋的田地和农舍变成城市建设用地。平心而论,这些祖祖辈辈以种养为生的农民既舍不得放弃土地,又向往楼上楼下的市民生活,总之要为未来的生计担忧,但最终他们还是服从大局,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庄园。我既为一点点地完成了任务而高兴,又为他们背井离乡而暗自伤神。

历史在痛苦和快乐的交织中艰难前行。有所舍才有所得,有人舍才有人得,城市建设为更多的人带来了发展机遇。相比于要白手起家的远山区农民进城,福台村的失地农民有房住、有积蓄,更快地融入了城市,生活质量得到了很大提升。昔日阡陌纵横、屋舍俨然的福台村,似乎一夜间开进了许多机器,挖机轰鸣、塔吊旋转,又似乎在一夜间,柏油路伸展开来,琼楼玉宇生长上来,河水湖泊荡漾起来,花坛绿地铺陈过来……

今天,中山垒已成为定西新城的一个重要景点。原来的土垒用青砖包砌,垒上四周修了女儿墙,中间为徐达青铜雕像,手握长枪,威风凛凛。正面中间设甬道踏步直通地面,两侧立两面战鼓,垒前广场置四马战车雕塑。徐达点将本身是矛头向北的,这里为什么向南,是不是寓意班师回朝、天下太平?从垛口举目四望,新城尽收眼底:西面生态园,树木葱茏,百花竞妍；东面关川河,河水潋滟,和风拂面；北面滨河路,文化点缀,庄重古趣；南面体育场,建筑精美,设施齐备……游人在中山垒观赏、拍照,流连忘返。

每次登上中山垒,拜过中山王,我都心潮澎湃。这里是昔日福台村唯一的遗存,它保留着先民们的汗水,隐藏着定西人的遗传密码,延续着一块古老大地的动人故事。这就像崭新的村庄里还活着一位百岁老人,他游丝一样的气息,尚能让人感到时空的纵深和横阔。中山垒周围的一切景致,就像他不甘守成的孩子,他们拥有更广阔的天空,他们跃跃欲试,他们将大显身手。定西这块美丽的土地,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一发而不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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