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海牺牲后,王淑贞毅然加入共产党,成为一名“交通员”。图为2019年5月12日王淑贞老人105岁生日所拍摄的照片。(天福山起义纪念馆提供)刘振海画像(天福山起义纪念馆提供)本报记者在采访王淑贞老人。■ 周末人物 不忘初心
□ 本报记者 卢昱 彭辉 本报通讯员 王海政
在文登市界石镇驻地东北7公里处,有个叫阎家泊子的村庄。这个昆嵛山东麓的小村落,静卧在张格河西岸。村落不大,百十户人家。鸡犬相闻间,街道两旁是低矮的院墙,村前是一片菜地。
国庆节前,记者来到村前最南排的房子里,见到侧卧在炕上的王淑贞老人。老人已105岁高龄,历经磨难,依然精神矍铄。记者坐在炕沿儿,听她讲述无悔的人生路……
在干净明亮的卧室东墙上,挂着一份被装裱起来的党员登记表。这张大约32开的泛黄纸张,上面手绘着表格,蓝色字迹大部分已模糊。
党员登记表的落款是:1939年10月11日。80周年过去了,这张表凝结的信仰,却穿越时空,历久弥新……
刘振海拿起枪,参加了震惊全国的“一一·四”暴动
20世纪30年代初,阎家泊子属于文登二区,中共地下党组织在这一带活动频繁。
“阎家泊子村所在的昆嵛山山区是胶东革命武装发祥地。昆嵛山是胶东半岛东部制高点,三面环海,是战略要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在20世纪30年代初就植根昆嵛山。”文登红色胶东研究会会长许建中介绍道。
1933年夏天,文登地下党员于得水,受组织派遣,以武术会和农民协会中的青年人为骨干,组建了一支精干的农民武装,专事打击乡间日益猖獗的反动势力。他们的事迹,在半岛地区广为流传,影响很大。
因阎家泊子村村民刘明达老实可靠,在1935年至1938年,他在村子最南端的住所便被我党发展成地下联络点。当时,昆嵛山红军游击队的领导人王亮、陈英序等同志经常在他家开会。许多机密文件、通知和决议都在他家形成或发布出去。
“当时,刘明达的主要任务是负责里外传递情报。为保证安全,刘明达在自家房东头的菜园里建起一个两面坡的草铺子,在铺子下面挖了一个地洞,装上木头盖子,盖子上面放些草伪装隐蔽。王亮、陈英序等同志经常在地洞里开会、食宿。”许建中说。
刘明达个子高、腿又长、走得快,人送绰号——“刘快腿”。那时,刘明达送信的终点主要是初村镇长夼店子和界石镇西院下村。送信时,他装扮成拾粪的农民,篓子里放些泥,信就埋在泥里,泥上面再放些狗屎、马粪等。他送了4年信,从未出一点差错。有一年,敌人怀疑刘明达与昆嵛山红军有联系,便将他抓到界石“联庄会”,给他坐了“老虎凳”。但刘明达什么也没说,敌人拿他没办法,只好把他给放了。
刘明达有个儿子,小名福考,大名刘振海,是个远近闻名的好后生。受父亲影响,刘振海从小性格刚强,爱动脑筋。同地下党接触多了,他明白了很多革命道理:穷人只有拿起枪,铁心跟党走,才能打倒地主老财;只有翻身做主人,才能有饭吃,有衣穿,孩子才能上学识字。 1935年1月,经地下党员王亮介绍,刘振海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那时,他已与汪疃镇东三庄村的王国兰完婚。
当时,胶东地区灾荒连年,加上官府的横征暴敛和地主豪绅的盘剥压榨,乡亲们怨声载道。1935年农历十一月四日,在中共胶东特委的组织领导下,文登、牟平、荣成、海阳四县的民众揭竿而起,爆发了震惊全国的“一一·四”暴动。
作为热血青年,身材壮硕的刘振海义无反顾,积极参加暴动,在革命熔炉里锤炼出坚定的信仰。他与同志们一起,攻克区公所,智取盐务局,打土豪、济贫困,起枪拉队伍……一时间,胶东半岛风云激荡。
这次暴动,对敌人在胶东地区的统治震动很大,敌人开始血腥镇压。暴动领导人壮烈牺牲,大批暴动队员被抓被杀。于得水、王亮为躲避敌人搜查,带着30多名被打散的暴动队员转入昆嵛山,组成红军游击队,依托山区,神出鬼没地打击敌人。
当时,敌人反复“清剿”,革命处于低潮。昆嵛山红军游击队,给白色恐怖笼罩中的胶东民众,保留了星星之火。
1936年2月,在家人的支持下,刘振海毅然加入昆嵛山红军游击队,在于得水、王亮的领导下,在对敌斗争当中,表现得十分出色。
当时,敌人为了扑灭昆嵛山革命火炬,在界石“联庄会”设了一个“卡子”,有五十多个匪丁。红军游击队决心打掉这个“卡子”。在一个界石大集的日子里,于得水带领刘振海等几位游击队员,化装成卖柴火的,混入了赶集的人群中。半夜时分,他们突然冲进“卡点”,迅速消灭了敌人。
这次夜袭,缴枪50多支、子弹2000余发,“联庄会”被连锅端。眼中钉被拔,游击队士气大振,乡亲们从心里佩服他们办事麻利。年轻的红军战士刘振海,在战斗中积累了丰富的斗敌经验。
重伤的刘振海怕牵连乡亲,央求父亲:“把我勒死吧,我绝不能当俘虏”
当时,汪疃镇东三庄村有个名叫江全德的地痞,到处探听昆嵛山红军游击队和王亮、刘振海等人的消息,并将收集的消息报告给汪疃的敌人,给革命造成了很大的危害。
“当时盘踞在汪疃的敌人为捉拿刘振海,一段时间内,不分昼夜地到刘明达家搜查。敌人搜不到刘振海,就打骂刘明达和他的老伴,把他俩推倒在地,拳打脚踢,还用枪托子猛打。刘明达夫妻一次又一次地忍住疼痛,什么也没吐露,敌人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许建中说。
1936年7月31日夜,乌云密布。王亮带着刘振海等7名队员,来到东三庄村。在干掉江全德返回途中,遭七八十个敌人埋伏,因力量悬殊,小分队只好放弃行动,分散突围。为掩护同志们撤退,刘振海主动要求断后,不幸腰部中弹,肠子流了出来。刘振海咬牙坚持,继续战斗,直到子弹打光,才滚进水沟里隐蔽。
夜深了,藏在水沟里的刘振海,躲过敌人搜查。待敌人撤走,他强忍着剧烈疼痛,一只手捂住伤口,一只手艰难地扒开泥土,埋藏了枪支。他拖着重伤的身子,向姜家泊子亲戚家缓缓爬去。
爬了几步,刘振海仔细一想,不行!这年头,敌人“清剿”,不知道亲戚心里是啥想法。伤成这样,会不会牵连他们?假如有人告密,麻烦就更大了。怎么办?他想到了家,想到了父亲。
怀着求生的希望,刘振海向阎家泊子的方向爬去。那一晚的时光,比一年还慢。刘振海爬啊爬,在地上留下斑斑血迹。实在没有力气了,他不自主地翻滚到路边的草丛中。苍天有眼,他的发小在夜里上山下网套兔子的归途中,发现了昏迷在草丛里的刘振海。看看四周无人,顾不得血污,这位发小背起刘振海,朝刘振海家奔去。
煤油灯下,刘振海面如黄纸。挺着大肚子的王国兰看到丈夫浑身是血,一堆肠子流在外面,束手无策,站在那儿只顾流泪。刘振海的女儿,看到父亲满身是血,吓得紧紧搂住妈妈的腿,一动也不敢动。刘振海的母亲,撕开炕上的被单子,将刘振海腰部捆绑结实。
鸡叫了三遍。刘振海明白,天一亮,敌人的“清剿队”就要进村了。
母亲轻轻地把刘振海扶到丈夫背上,刘明达背起刘振海消失在黑夜里。
刘振海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玉米地里,父亲站在身旁,一脸焦急。
“爹,我这样活不了多久了。敌人心狠手辣,要是因为抓不到我,让乡亲们有个三长两短,更犯不上了。你干脆把我勒死吧。我死后,你把枪挖出来交给王亮。打发国兰和孩子回娘家躲几天,她们经不起这个打击。”刘振海轻声说。
刘明达蹲在刘振海面前,一双老手抚摸着儿子憔悴的脸,老泪纵横。亲爹怎么能忍心勒死亲骨肉!
天亮了。看看奄奄一息的儿子,再听听南面,敌人的搜查声渐渐逼近,刘明达不知如何是好。他背起儿子,又向玉米地深处跑去。
敌人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刘振海再次祈求父亲:“快!快!动手!我绝不能当俘虏!”
敌人,一步步逼近。刘明达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背起儿子,再次向玉米地深处跑去,将儿子藏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敌人开始搜查玉米地。迷糊中,刘振海突然想起附近有一眼枯井,活下去的欲望促使他强忍剧痛,滚到不深的枯井里。不熟悉地形的敌人,没有搜到刘振海,气急败坏地撤走了。
不巧,路过的邻居发现井中的刘振海,将他救了出来。闻讯赶来的刘明达,心跳到嗓子眼。他接过奄奄一息的刘振海,看着自己的儿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刘振海只能示意,催父亲赶快动手。
百般无奈,刘明达将刘振海背到祖茔地一个高坎上,含泪用结满老茧的手打好脖扣,放在儿子手边,把另一头拴在松树上。之后,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走回家……
贼心不死的“清剿队”折返回村,他们顺着血迹,追到刘家祖茔,老远看到,刘振海躺在斜坡上。走近一看,刘振海脖子套着绳子,才知道他自缢而亡。
敌人抓不到活人,连尸体也不肯放过。他们残忍地把刘振海的头颅割下,装进驴笼头里,拿到汪疃集上,悬首示众。
如今,刘振海长眠在祖茔中。墓前,有一块抗战胜利前夕立起的石碑,上书“殉难烈士刘振海之墓”;墓后,青松苍翠,坚挺劲直。
王淑贞接过丈夫的使命,
“走他没走完的路”:装疯卖傻送情报
刘振海牺牲的噩耗传到昆嵛山,红军游击队立即派人秘密联络了几个地下党员,连夜抢回烈士的头颅。
刘振海的母亲,捧着儿子的头颅,用温水轻轻擦拭已干枯的血迹,失声痛哭。
刘振海牺牲两个月后,王国兰在悲痛中生下一个男孩。
刘明达夫妇怕敌人再来迫害刘振海的妻儿,就到东三庄村找亲家商量,把王国兰和孩子们送到那里居住。
刘振海牺牲了,可共产党人领导的战斗却从未停止。1938年3月7日,威海沦陷。当时,文登依然笼罩在白色恐怖中,革命者随时都可能人头落地。
王亮再次来到刘振海家。他望着眼前的孤儿寡母,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们。离开时,他歉疚地对王国兰说:“你们一家为革命付出太多了。虽然眼下我们还拿不出钱财来贴补你们,但共产党和红军游击队不会忘了你们,一定帮你把烈士遗孤抚养成人。”
王国兰听后,心里很感动。她坚定地说:“刘振海是孩子的爹,也是英雄,我绝不给他丢脸。刘振海前面走了,我在后面跟着……走他没走完的路,将革命进行到底。我也要加入共产党。”
1939年10月11日,经组织批准,王国兰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为了迷惑敌人,方便工作,地下党组织同意王国兰更名为“王淑贞”。
如今,王淑贞的战友们相继离世。她珍藏的党员登记表,讲述着那段战争艰苦岁月的坚守。
“奶奶的党员登记表,一直用孩子的小棉袄包裹着,在奶奶104岁时她拿了出来。第一次看到时我们都很惊讶,没想到近80年过去了,这么薄薄的一张纸竟然保存得这么完整,看得出奶奶有多珍重。”王淑贞的孙子刘洪日说,为了更好地保存奶奶视若珍宝的党员登记表,他们特意用相框进行了装裱。
仔细辨认可以看到,登记表中“入党动机”一栏这样写着:我的入党动机就是给我男人报仇,另一方面为了我们将来的幸福。
与登记表一起,在小棉袄里包裹着的,还有一枚铁制珠花。那是结婚时,刘振海送给王淑贞的……
“王淑贞入党后不久,日伪军狼狈为奸,疯狂杀害革命干部和共产党员,斗争形势非常严峻。昆嵛山一带,更是重灾区。”许建中介绍。
此时,刘明达不知儿媳妇已秘密入党,便同老伴商量:我是党员,随时都得准备牺牲。为了保住刘振海留下的两棵苗,不连累她母子仨,你劝劝她,带着孩子,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要不,分出去自己过,也行。
王淑贞把老人的心思向组织作了汇报。组织上考虑:一方面,刘明达和王淑贞都是党员,为了对付敌人,把损失减到最小,分开过可以躲避敌人的耳目;另一方面,淑贞的住房位置偏僻,适合做秘密联络点,最重要的是,组织上要将传递情报的工作交给她。因此,支持王淑贞另立门头。
当时,为了传递信息,王淑贞绞尽脑汁,想出许多行之有效的办法。当时,大部分村村口挂着一口钟,钟一响,人就跑。有的在山尖上立棵假树,叫消息树。一有敌情,把树推倒,人们根据消息树倒下的方向,朝相反的方向跑。而重要的情报则只能交给地下交通员来传递。为了安全起见,交通员上下接头互不相识,定时到固定地点取信,再放到下一个站点,才算完成任务。交通员等待的是任务,面临的是危险,没有报酬,只有付出。
王淑贞的房子边的菜窖子也被充分利用起来。干部在菜窖子里开会,她就和婆婆一起,带着孩子挖野菜、做针线打掩护,为同志们烧水送饭。而遇到有重要文件,则需要她亲自去送。她的下一站,是村东那座小荒山,离村大约三里地,山上有座山神庙,庙后有几块大石头。那时的信,一般分三种:没作标记的是普通信;插鸡毛的,表示十分重要,要赶快送;插着一根鸡毛和一根火柴的,表示十万火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送出去。
为了更好地传递情报、伪装自己,王淑贞装疯卖傻。在大街上,她会无缘无故地打孩子;人家不要了的东西,她当宝贝一样地捡回家;也不梳妆打扮,整天披头散发,四处逛荡。乡亲们都以为,她是真的吓傻了。女人见了瘪瘪嘴,男人见了远远躲着。“别看俺奶奶打自己的孩子。她其实是好脾气。我们是她看大的,她从来没动手打过我们。”刘洪日回忆道。
有时为麻痹敌人,王淑贞就挽个大簪,在珠花上再插一枝山花,情报就挽在簪里,遇到可疑的人,三摇两晃地就混过去了。至今,在王淑贞老人日渐模糊的记忆里,情报必须是一人传一人,对党要绝对忠诚。
刘家的红色血脉一直传承,
王淑贞教育子女:“爹妈是党的人,为革命要去拼命”
转眼间,女儿懂事了,王淑贞也有了伴。她告诉女儿:“你爹你妈都是党的人,为革命要去拼命。以后不管妈妈在不在了,都要带好弟弟。等昆嵛山解放了,你和更多的孩子都能上学,能吃饱饭,有花衣服穿。”
刘家的红色血脉一直传承。刘振海牺牲后的第五年,他的弟弟刘振秀也牺牲了。1941年8月,作为八路军山东纵队五支队战士的刘振秀和其他6名战士一起,到牟平双岭前村执行任务时,被日伪军包围并逮捕。敌人对他们进行严刑拷打,什么情报也没得到。懊恼的敌人强迫他们挖坑,后来,7个人被活埋。
刘振海的妹妹刘振贤,从小就受到家庭的影响和熏陶,一直积极为党工作,向党靠拢,20岁时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刘振海的小弟弟刘振池,16岁参军,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而自1947年起,王淑贞先后担任过阎家泊子村青救会长、妇救会长。新中国成立后,她担任村里的妇女主任,一直干到1983年。
如今,王淑贞老人105岁,身子骨还比较硬朗,与儿媳妇杨铭凤相依为命。“昨天她还在说,想回她当年结婚时的老屋住。”杨铭凤说。
记者到访时,中午饭点刚过。王淑贞吃了三个大饺子。杨铭凤说:“她有时还会吃水果、点心。镇政府安排她上养老院,她不去,她不愿意给党和政府添麻烦。她经常说:这一切,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革命成功了,可开心了。革命人永远年轻。你们好好干,使劲儿干!”老人紧握着记者的手,再三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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