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8月20日,在甘肃采访的途中得到了峻青去世的消息,我马上告诉了同行的著名文学评论家孟繁华先生。孟先生说,我们写当代文学史,往往把峻青和王愿坚放在一起,两个山东老乡。可不,峻青是海阳的,王愿坚是诸城的,两个山东大汉。
去年7月2日,我在上海华东医院拜访过峻青先生,是陪著名作家刘知侠夫人刘真骅老师去的。峻青和夫人分别躺在各自的病床上,都输着氧气,他们已经很难跟人交流。刘真骅跟峻青夫妇是多年的老友,她趴在峻青耳边呼唤了几分钟,峻青才答应,眼角里有了泪水,说了一句:“我记不得你到哪里了。”刘真骅追问,再也没有回应。走出病房,80多岁的刘真骅哭了。
“我记不得你到哪里了”是说给刘真骅老师听的,又好像是说给他所有朋友听的,也是说给他的读者听的。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记住又不断遗忘的过程,记得,不记得,这里,那里……但是读过峻青作品的人,会记得他,记得他来自山东,来自海边。
我第一次知道峻青,是在高中,读他收入课本上的《秋色赋》。后来上了大学才了解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不到40岁。他写的是故乡,主要写的是威海,当时威海属于烟台。
后来陆续读了他的《党员登记表》《黎明的河边》等,我还专门买了他1959年出版的小说集《胶东纪事》。因为是山东人,读起来,就多了一些亲近。
峻青曾深深影响过我。读了《秋色赋》,我才知道了烟台的西沙旺,知道了这里的苹果;我才知道了威海的陶家夼,知道了这里的葡萄;我才知道了欧阳修的《秋声赋》,尽管我现在不同意他对《秋声赋》的理解,但是他提醒了我,关于秋,可以有另一种写法。因为《秋色赋》,我才知道了“赋”这个文体,我陆续读了班固的《两都赋》、左思的《三都赋》、王粲的《登楼赋》、宋玉的《风赋》、贾谊的《鹏鸟赋》、潘岳的《秋兴赋》、江淹的《别赋》等。大概十多年前吧,我还试着为朋友写了篇《新婚赋》。
峻青提醒了我,要写自己所处的时代,刻画出时代人物,写出时代精神。在抗日烽火、解放号角、和平年代的钟声中,他写出了《马石山上》《黎明的河边》《党员登记表》《老水牛爷爷》等名作,塑造了一个个富有时代气息的鲜活人物形象。为时代而歌,为人民而赋,为故乡而颂,饱蘸深情,精心酝酿。他曾经一手拿枪,一手拿笔,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传奇。作为战地记者,他写消息、通讯、特写;作为作家,他写小说、散文、随笔;作为画家,他的画作,让好多人喜爱。
在上海的病榻前,看到峻青先生输着氧气呼吸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时代的歌者,再也不会放声歌唱了,他脑子里的故事永远不会飞到书本上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所幸的是,他在健康的时候,做了他能够做的。伤感之余,我也反思,老作家身上积累的智慧,是人类的最宝贵财富。我们是不是该多留心他们,记录他们,让这些智慧永远流淌在人间?
我握住了峻青的手,有点凉,但很软。这是一双握过枪、握过笔的手,这是一双为房东提过水桶的手,这是一双我老家潍河水泡过的手,这是一双参与过创作的不倦的手。
“我记不得你到哪里了”这句话,很突兀,我理解,峻青还在寻找,还在追忆,还在叩问。他想问个究竟,你到底在哪里?你是美,你是善,你是真,到底在哪里?峻青一生都在追寻,不知疲倦地追寻着。我想到了美国诗人惠特曼写的短诗《给老年》:“从你,我看到了那在入海处逐渐宏伟地扩大并展开的河口。”
作家执着于有方向的寻找,寻找真善美,鞭挞假恶丑。真正的作家是一盏灯,他照亮过你,他就活着。
峻青先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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