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象山之歌 （连载四）

啸台回音

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明亡了，满人主子成皇。故宫易人，天下也已成了满人的天下。抗清的志士，从史可法到张煌言，从北国到南疆，明的火是彻底熄灭了。那被砍的忠臣义士，被杀的草民百姓，真是个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啊！余下个把血气金钢，也转入地下，如顾炎武，就敛声在齐鲁大地悄悄秘游了一遭。

大局既定，人家的天下已经是个天下了，人家的皇上已经像个皇上了。这帮不合群的鹿鹤，决不仕清，那也只有在山野里跑跑，在深山碧空里飞飞，偶尔惊叫起来，音凄凄，声咽咽。让人掬一把同情之泪，那应该是落在诸城遗民园的背景图。

不去应考，不去做官，那就纵情山水饮酒诵诗吧！当此时也，这拨具有才气的文人墨客，文学界遗落的精英，就从放鹤园飞落到九仙山中心区的我村。村西，就是有水有潭有飞瀑有奇松有怪石的积霖谷。

这条景色奇秀的深谷，才是张侗这帮铁哥们的舒心港湾呢！

除了幽幽的象谷，向东山的好去处，那就是凤凰岭上一啸台。

凤凰岭，位在苍厫岭之西，是面对抱犊峰的一道岭。高峰四环一小岭，何足为奇？就奇在岭上除了浓密的古松翠柏，灌木山花，岭顶上还藏有一组怪石。石下一望，成一落地凤凰，头昂而不卑，稳接地气而固，似不欲再掀动自己那美丽的双翼，重飞蓝天。正是这位忠实的守卫者，为了陪伴北山怀里的孙膑先生已过了几个千年。北山腰里的三间书屋，山里的茅草房而已，传说是孙膑走下帅坛休闲读书品天泉的所在。言及此迹，有古代诗人留诗，石民时代友人吟咏亦多多。居西的天泉，从石民时代一直流淌到今，惜天泉滴雨，直至今日，也无人释出其原义来。

凤凰石东北方，有一巨石成方，顶平坦如戏台，阔十几平方米。若登此台，可立可卧可跌坐，皆随已意。亦可依石为桌，大碗上肉，小杯品茶，可弹琴，可赋诗，可畅啸。自然酒后的友人，呼呼天，骂骂地，山高皇帝远，世外人也无法知晓。这是进山人的一方自由石呀。此石即为啸台。那啸台二字，为石民所书，至今仍深深凿在石台上。

他们一拨的酒歌狂笑，只有对面的峰峦可闻可记，书屋边的八戒石是不会记挂此类小事的，他一心牵挂的是其脚下碧池里未出浴的几位仙女呢。

还是闪回当年，让我用他们自己的诗句留记吧：

贪闻断续怀春鸟，误霞输赢消日棋。

烂醉已忘尧甲子，龙图出水复何时。

幕雨蒙尘游子泪，熏风握手故人情。

向来野老痴聋甚，山外鹧鸪不忍听。

山中之主人张侗，含泪吟诗失听装呆，不愿闻听山外大清之辉煌。忘年忘月无奈的主人，醉酒搁棋，已忘尧甲子矣：

结怨白云催过客，应知红叶望归人。

挚友柯村，北上途中，过扬州，访遗民壮志尽，入住在卧象山后的别业。这位貌似李逵式的人物，与张侗老人同心相惜：

世时谁人能啸傲，天心我辈正蹉跎。

不是西山下，谁容醉后狂。

空囊自恋诗千行，怪事人惊眼一方。

名山堪托梦，知己似生身。

独来长啸，慷慨怀人。

以诗书出名的子羽先生，在那个时节，是在山中久居的代表人物。看山中的白云飘行南北，观灏水长流东西，赏杜鹃花开花落，读霜叶年年放艳如醉。这位琅琊台下斋堂海边的诗人，顾不上理家育子，把人生不短的时光留在了烟雨苍茫的卧象山中。呜咽以失声兮，泪横迸而沾衣。今人见到的子羽先生，也只有从其“急就夕阳长啸去”中化出了。

登过啸台的自然少不了徐田，赵壶石，这可是两位有个性的诗人哟。

“利刀断所爱”，与普庆相邻的徐田，是张侗的影子。醉饮桃花谷，龙峡夜吹萧。九仙山的峰谷里，徐田留下的脚印，自然比诗多。

薪楼主人壶石先生，是位孝子，因了在老母亲墓边侍奉超人，赞语便响密州。他的诗也有品味，“石骨自崚赠，不知天在上”“笛声一曲天门上”，这位爱酒工诗的性情中人，若去赶考，怎么也少不了顶个七品县官的乌纱。

如同壶石般进山的杨涵，不仅诗好，画竹还有名气呢！这位益都客，把财产一分，单身逃离故乡，来鹤园观竹写生，入我村怀云山梦思，他尽日巉岩里，登临不厌重。阅尽夕阳试前峰，其性气如挺立在觚亭边的翠竹。这位画竹的诗人，把自己一生的理想，沉在了鹤园，埋在了卧象山中。

那个时节的卧象山谷，和风习习，阳光灿烂。进山的朋友同志，无论高矮胖瘦，个个都挺直了腰杆，昂着自己的脑袋，心情愉悦地融入了我村这个大家庭。这拨文星，笑对夕阳。野餐洗耳，醉在啸台，画在砚潭，诗写雪音，心甘如怡地沉睡在卧象山的黑夜里。白天的日子，鸟儿一叫，太阳一出，山明水碧，他们个个心阔如海，心高如同四周的座座峭峰。眼望蓝天自由翱翔的几只山鹰，个个欲化成搏击长空的雄鹰。

月光照潭，对影成几人，今夕何夕？六觚亭中，宴席一摆，酒香四溢，这群尚未醒来的诗友们又推杯换盏高呼低吟，我村的夜生活开始了。这拨文雅的君子们，素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今日却把个西去的灏水惊得波涌鱼跃，银瀑飞花。

370年前，张家兄弟开辟了卧象山，发现了九仙山西区的龙潭大峡谷，为东坡老人的主题词又奏了一曲配乐。此功不可小视。更令人欣慰的是，一群士子，在国破家亡的时日，他们的骨子里仍聚集着父母教化沉淀成的钙质，儒学经典的灌输，忠臣孝子的榜样，铮铮士人的风骨。士人队伍里，走出一个个大写的人字。后人谁能小瞧了卧象谷。

人类前行的历史，总有曲曲折折。人类文明的承接，如同火炬的传递，但不是所有的同时代人都去当火炬手。那要看德才与机遇。来九仙山的这些清初遗民，火炬手的机会离他们是渐行渐远了，但在这深山腹地里，唱了一曲异样的歌子。

山水秀丽的九仙山，没有亏待这些进山的诗人。他们的诗结集了，他们的理学著作留下了，他们的石刻留在了象谷的巨石上。连蓬海游山的杖履也埋在了我村的后山上。他们的事迹仍在大山里流传。杨涵的竹仍在疯长，张衍的菊仍散香，张侗的大雁仍在飞，龙祠的烟云仍在绕梁。

张氏四逸与其父辈发现并开发了卧象山，至今快有四百年了。隐于此山中的张家弟兄，他们的足迹至今仍发着潜德之幽光。

令人欣慰的是，这个古时的文章之府，今日之流水长峡，幽谷仍在惊目。

霜潭外，坝耸半天，墨潭已成湖，画舫破碧，璇飞栈道，游人如织。今日的卧象山，成了九仙山旅游的一帧闪光名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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