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爱开会

杨君撰文/供图

“党员开会啦！”“好。”今年93岁的杨淑娥听到通知，痛快地答应一声，静静地坐到了电视机前。

招呼她的，是她的儿女；电视上播出的，随便啥节目都行———三四年前，她罹患阿尔默茨海默症，常颠倒习惯和常理，尤其是经常闹着离家外出，让她的儿女们担心。但她一听说党员或村上开会，就立即停止闹哄，面对电视机正襟危坐。疾病使她丢失了太多的记忆，但年轻时的信仰却深植心间，不曾忘却。

她，就是我的大姐，是我姐弟9人中的老大，生于1926年12月24日，招远蚕庄镇拉格庄村人，嫁本镇前孙家，是该村为数不多的寿过九旬的老人，更是全村唯一健在的解放战争时期入党的老党员。

上世纪40年代初，我各级民主政府和妇救会组织妇女识字班，大姐踊跃参加，认识了一些字，也知道了山外一些事。1943年，17岁的她被村北2里远的灵山沟金矿中共地下党组织，安排到日伪统治的该矿“工房子”（旧时招远一带称生产黄金的处所）推金磨。不久，被我地下工会秘密收为会员。时该矿与玲珑、九曲同是招远的三处主要金矿，在抗日和解放战争中地位重要。

人推石磨，是黄金生产作坊的必经工序，每盘4～6人，日磨矿石600斤左右。石磨有大小之分，大磨用于磨破碎的矿砂，用力大；小磨用于磨清流后的尾矿，较省力。泼辣肯干的大姐主动推大磨，还十分体贴照顾那些十四五岁就来推磨的女孩子，提醒她们：“恁还小，力不全，少使点劲，我岁数大多用点劲，不要不好意思。”邻近的蚕庄村陈典花、马埠王家村张玉尊等老人，都是当年和大姐一起推磨的小姊妹，如今她们都年过八旬，仍不忘大姐的好。

1945年春，日军预感末日来临，加紧开采掠夺黄金。我灵山沟金矿党组织暗中开展针锋相对的夺金斗争，以完成向延安运送黄金的艰巨任务。一次深夜，我内部要员从日伪控制的金库悄悄拿出部分金条，暗分给大姐等3人，由其迅速外藏。当时我家租住邻居杨吉令大伯家的两小间东厢房。大姐当夜把金条装进罐子，埋到东夹道地下。她独自埋金，谁都不知道。是年8月日军投降，胶东行署接管该矿，大姐挖出金条，分毫无损地上缴党组织。后来儿女们与她开玩笑，说当初怎么不留下点金子？她严肃地说：“这是组织上的，哪能随便动！”1947年，国民党大举进攻胶东，社会动荡。金矿党组织于3月5日秘密接纳21岁的她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从此，大姐更加努力为党工作，不久还被评为招远金矿系统的劳动模范，并获颁牌匾。该匾约长70厘米，宽40厘米，枣红色的绒布底上缝着“劳动模范”四个黑色大字，直到上世纪50年代末，这块匾还挂在我家东套间门楣上，全家引为荣耀。

1949年2月12日，我华东局在益都县（今青州市）召开各县代表、劳动模范、战斗英雄参加的第一次妇女代表大会，大姐作为胶东区当选的60名代表之一，也是当选的7名淘金、纺织工人中的一员光荣出席。按上级指示，大姐提前数日动身，独自向西南方向的目的地奔走。此时山东大部分地区已解放，她每到一地说明身份，由当地党组织、村干部安排食宿，用牛、驴接送。但常常找不到村干部，大姐就忍着饿赶路，双脚布满血泡，行程500多里，经由掖县（今莱州）、平度、昌邑、潍坊、昌乐到达益都。

会期5天，胶东区代表会后乘胶济线火车至蓝村站解散，大姐走到莱西县北部时，太阳正落山，她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了，就拦下一位赶驴往地里送粪的老汉，央求帮忙。好心的老汉把大姐扶上驴背驮到村，村干部安排了食宿。次日凌晨，大姐又上路，步行150多里，深夜时赶回灵山沟。大姐一直认为，参加这次会议，使她进一步开阔了眼界，提高了觉悟，锻炼了党性。上世纪50年代初，上级调大姐去北京冶金部工作，她自认文化低，把名额让给了同单位的辛庄镇马埠庄子村的陈彩亭。后又调大姐去招远东北部的九曲金矿工会，距家近90里。那时，大姐已结婚生子，我姐夫孙修庭参加抗美援朝归国后，在吉林工作。上有公婆需照顾，大姐偶尔回趟家，要起早拉晚走一天。1955年，大姐响应党的“精兵简政”的号召，主动回乡务农。

大姐回村后，带头参加初级社、高级社，积极参加生产队劳动、公社“三干会”、党员“整党会”，还曾任村草艺品厂厂长。1958年“大跃进”，时至深秋，大姐的次子尚不满周岁，无人照看，她白天上山干活，就将儿子包好放在地头；晚上开会，就将儿子装进篓子，放到会屋门外。令人心痛的是，孩子染上风寒，不幸夭折。但无论日子多么煎熬，大姐总是不改初衷。

大姐迈进老年后经常说，让她赶上了好时候，不干活还发钱，党和政府没忘他们。过年、过生日，村里总会来看望，让她感到很知足。患病后，她仍常念叨感谢组织。2008年秋我姐夫去世后，大姐的儿女们轮流照料她，尽心孝顺。

近年，患病的大姐不仅爱“开党员会”，言谈举止也有些“返老还童”。我和外甥们从没听过她唱歌，而现在的大姐，却基本能把《东方红》完整地唱下来，第三段尤其唱得熟练：“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呼儿嗨哟，哪里人民得解放。”唱完了，她还常自信地反问身旁的儿女：“你说棒不棒！”儿女说“棒”，她便拍着巴掌笑起来。有时儿女问她：“我是谁？你是谁？”她一时答不上来，竟抖起了包袱：“我是我，你是你，吃地瓜，啃苞米。”偶尔小女儿问：“妈妈，你还能活多少年？”她不正面回答，却毫不念糊地说：“等我走时领着你……”娘俩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大姐，72年党龄的老党员，您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好好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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