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琐忆

◎陈岗

作者简介

陈岗,别署梅欧堂主人。曾任职潍坊电视台。高级记者,知名文化学者、京剧梅派名票,中华文化促进会新闻专业委员会理事,梅兰芳京剧艺术爱好者全国联谊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华文化发展基金会会聘艺术家。

著有电视连续剧《郑板桥》、主讲《梅欧堂上话板桥》大型电视文化系列讲座、出版书籍《郑板桥二十讲》等。

2020年上半年的某一天,正当所有人宅在家中与新冠做无言抗争的时候,我忽然收到了一群陌生人辗转发来的微信。还附带了我三十年前拍摄的一部电视散文《母校,永久的旋律》的录像版。他们都是这部电视作品的拍摄地——潍坊太平街小学的老师和学生,他们想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我的感谢。

录像大约是当初播出的时候,用家用录像机录的,信号不太好,有些地方已经脱磁……

于是,在这样一个有点寂寥的春天的傍晚,我戴着老花镜,在手机上,以这种特有的方式,回看自己三十年前的一部作品。

观看每一帧画面,听赵忠祥为我写的解说词所作的配音——岁月老去,老赵也成了古人——彼时,要说是“老泪纵横”就有些夸张了,但是泪水的确模糊了我的视线……使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停下来,稍微定醒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再继续看下去……

三十年是什么?

三十年前的一棵小苗,到如今该是多粗的一棵大树?

三十年前的潍坊市区,还是老“潍县城”的样子。虽然有了“东风街”“和平路”那些沿街的楼房和店铺,但只要往街巷深处一拐,走进“预备仓”,走进“射圃亭”,走进“芙蓉街”,就能看到那些成片的、青森森的明清以来大户人家的宅第。

栉比鳞次,连篇累牍……

四十年前的夜晚,我走过这样的街巷,送那个后来成了我妻子的女孩回家；小城的夜晚如此宁静,宁静到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俩,剩下的就是悠长的街巷和头上的大片的星星。

三十年前的我,三十二岁,是潍坊电视台专题部的主任,也是编导。因为业务上的需要,我受朋友邀请,走进了潍城那片古老的街巷,走进大太平街。

那是一九九一年暮春时节的一个下午。我在完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猛然间与太平街小学相遇。

最初吸引我的,当然是它的校舍——那一片青森森的宅子。

青砖、小瓦、廊柱、窗棂……

甬道悠长,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院落；拐角的地方,恰好就有一架盛开的荼蘼。是郭家的旧宅?还是陈家的祖居?抑或是刘家的府邸?

这些都不重要了,总之,它现在是一所学校。院落之间,有朗朗的书声；屋脊之上,是高高飘扬的旗帜。

瞬间,我就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我童年读书的地方。相比之下,我读书的学校要相对简陋,但也相去不远。

其实,但凡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学的孩子,都有在类似的校园里读书的经历:或是原先大户人家的府宅,或是已经请出了神像的庙宇。青砖灰瓦承载了一代人的童年:同学、老师,冬雪、夏雨……

那是物质短缺的时代,却不短缺幻想与欢乐；那是人生启航的拂晓,每一个孩子心头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声汽笛……

我也有。我是这个时代的一员,我用我的年华,走过这样的历史。历史应该被记录。在那个春天的下午,太平街小学召唤了我的灵感,心心念念要把这样的学校和历史记录下来——

用心灵,用电视。

值得庆幸的是,当时的一大批老校长、老教师都还健在。

我出生在一个教育之家,父亲陈正宽先生,姑姑陈淑贞女士,都是教师,也是潍坊教育界的闻人。家中往来的陈炳熙、刘督宽、杜宇、孙其昌、刘秉信等等,都是潍坊教育界文化界的精英,我熟悉他们。我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我对故乡,对历史,对教育,对老师的致敬。

我用一个晚上就写出全部的解说,这本身就是一篇优美的散文,名字叫做《母校,永久的旋律》。

我决定请中央电视台当时最有影响力的男主播赵忠祥老师担纲这部片子的播音。

好在,在此之前,我与老赵有过几次合作的经历。其中一次是他主播了我的另一部电视散文《风筝城:童年的故事》,拿了当年全国社教类节目评比的一等奖。

老赵的声音浑厚、凝重,格调高雅,富书卷气。当然老赵也有他的习惯,他配作品,首先要看本子,本子不入他的法眼,什么样的关系也白搭。

几天之后,在中央电视台二楼的咖啡座里,老赵与我面前各放了一杯咖啡,他很认真地看着脚本,只看了一页,他抬起头来,有点笑眯眯地:

“好!你什么时候回山东?”

我说:“后天晚上。”

“那行,后天早上十点,你还到这里来取带子!”

第三天,我拿着老赵的配音回到潍坊。

《母校》做好后送到中央台,领导审查后一致通过,未做任何修改。立即安排在主要的一、二套节目反复播出,赢得了好评,并在当年举行的“首届全国少儿类节目评比(金童奖)中荣获优秀节目奖。

节目播出后不久,一天,潍坊电视台收到了一封观众来信。信是这样写的:

潍坊电视台:

我正在住院,但病已愈,明天出院。我平时很少时间看电视节目,对有些水平太差的电视剧、广告也颇反感。

但今日下午看中央电视台转播你们的节目《母校》,顿感一种清新之气。题材、主题思想好,艺术性好。不是矫揉造作的解说词,又朴素,又情深。不仅对少年儿童,对教师,就是对我这样一个七十七岁的老汉,也深受教育……一点也没有说教,而使人像听好诗一样,听完了,看完了。美!

特此表示感谢:你们和作者、导演、摄影的和有关的同志。

华君武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日

于北京友谊医院病房

著名漫画家华君武先生曾任中国文联书记处书记、中国美协副主席等职,他的来信让我感动。

在我一生近四十年的电视生涯中,制作的电视节目无数。获奖的节目也难以数计。从“亚广联大奖”到“飞天奖”“星光奖”“金童奖”等国家级大奖,我自己都记不清楚有多少次。但是我还是记住了华老的这封信。记住华老的这封信并不是因为他的地位和头衔,而是因为他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电视观众,以年届八旬的高龄,带病给我们写了这封热情洋溢的来信。老人的赞赏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间,使我对“观众”这个词有了更加深沉的理解。更加意识到该怎么做才能对得起观众。从始至终,从年轻到年老,从来不敢懈怠。一直到我退休,带着一头华发,告别电视的那一天……

如同华老的来信,太平街小学师生的这封来信也同样让我感动。

三十年了,有多少人、多少事都在岁月的风雨里被模糊忘记。

但是偏偏有些人就因为一部片子还惦记着你。惦记着你也是惦记着这个时代,惦记着人生共同走过的路程。

这大概就是电视散文《母校,永久的旋律》存在的意义。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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