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与孔孚的“染”字缘

□逄春阶

不会写诗,但我喜欢诗；不会赏诗,但喜欢买诗集,买了又失望的,也有。但我依然仰慕我喜欢的诗人。我喜欢的诗人,不多,洛夫是一位。

3月19日凌晨,诗人洛夫因肺部疾病感染在台北去世了,享年91岁。我第一次接触洛夫的诗,是在1993年春。

那年我参与《潍坊晚报》创刊,因为刊号没批下来,我们差不多闲置了一年。当时的晚报文艺部主任、诗人孔德平先生的木头桌上,有本诗论《远龙之扪》,白白净净的一本小册子,那是他父亲孔孚先生写的。我随手一翻,觉得有味道,两天看完后,我用白窗纸订了一个本子,抄了一遍。后来我又抄了孔孚的诗集《山水清音》。

我从孔德平老师那里听到了洛夫与孔孚的一字之缘。

孔孚先生有首诗《古德林漫步》。古德林,位于峨眉万年寺至清音阁之间,为明僧洪济主持种植的楠树林子,据说洪济每种植一棵,便诵《法华经》一字,按字计株。诗曰:“六万九千七百零七字/都长成参天香楠//一部《法华经》在这里活了/诵莲花的和尚是风//字间杂有鸟语。”在台湾《创世纪》杂志出版时,最后一句竟被改成“字间染有鸟语”。

孔孚先生看了,不禁连连叫绝:“改得好!改得好!胜我多多矣,一个‘染\’字既可听鸟语,也染得绿色满纸。”结果呢,台湾诗人洛夫来信说,是排错了,“杂”繁体字“雜”,与“染”近,特向孔孚道歉。孔孚大笑,说:“天下奇事,错字竟然错得比我原来的用字高明。”

孔孚先生后来在出版《孔孚集》时,《古德林漫步》“杂”字,就改成了“染”。我有幸得到一本。

“杂”变“染”的典故,对我来说,其实是一次诗歌欣赏的启蒙。从那以后,我开始读洛夫的诗,抄洛夫的诗,如《时间之伤》《漂木》等,我还买了洛夫的诗集《葬我于雪》。

是“杂”,是“染”?是“推”,是“敲”?是春风又“回”(“到”、“过”、“入”、“满”、“吹”……)江南岸,还是又“绿”江南岸?改来改去的,诗人是在选择最合适、最恰如其分的那个字、那个词。炼字、炼词、炼句、练意,诗人的诗,就是这样一点点地,芽儿一样拱出来的。

洛夫爱从日常生活里提炼,很随意,很平常,忠于自己的感觉,如《时间之伤》中的句子:“只要周身感到痛/就足以证明我们已在时间里成熟/根须把泥土睡暖了/风吹过/豆荚开始一一爆裂。”信手拈来的诗句,我也喜欢,比如《子夜读信》:“子夜的灯/是一条未穿衣裳的/小河/你的信象一尾鱼游来/读水的温暖/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读江河如一面镜/读镜中的你的笑/如读泡沫。”灯光,是小河,还没穿衣裳,远方的信像游鱼,游到脑海里。还有《蝶》中的句子:“我哭着把春天的一只脚/钉在墙上”说不上为什么喜欢,但就是喜欢。我喜欢,就够了。在读诗上,我尊重我自己。

我曾经陪孔孚先生去过峡山水库,他提到洛夫,具体讲的话我忘记了,很遗憾没有记下来。

我更喜欢洛夫别具禅意的小诗,比如《金龙禅寺》。洛夫说:“诗人的诗里面最应该有灵气,必须要有灵气,否则现在很多的口水诗,甚至像某些白话诗,我实在不敢恭维,那失掉了诗歌应有的品格。要有一种灵气,诗的空灵其实有时候跟超现实很有关联,因为诗人内心的心理活动应该是要表达出来的……”我觉得洛夫应该喜欢孔孚的《天街印象》:“我追一片云/跑进一家商店里去了/躲在墙上一幅泼墨山水的半腰/还动呢”。

孔孚山水诗以小总多,繁从简出。孔孚说:“这种简,实非一般的‘简\’,‘单\’。而是简中寓繁,虚空之中藏大千。”

在春寒料峭的早晨,我走在孔孚先生曾经走过的山师大校园里,白玉兰、红缨花已经绽放,花间杂有鸟语,不!是染有鸟语。可惜我不是公冶长,听不懂鸟儿们在枝头争论什么。

孔孚先生活着的话,是93岁,长洛夫先生两岁,他去世21年了,但他的诗句,还有人在传诵。如今洛夫也走了。

诗人因诗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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