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邱勋、萧平和李心田被誉为山东儿童文学的“铁三角”,如今三角缺了两角,老作家一个个走了,让人伤感。这是张炜先生的话,那是9月4日中午,在告别邱老的仪式上他对我说的。萧平的《三月雪》《海滨的孩子》,李心田的《闪闪的红星》就不用说了,邱老在我眼里,也是一颗文学之星。他的《微山湖上》《雪国梦》《烽火三少年》《雀儿妈妈和它的孩子》《三色圆珠笔》等佳作,至今流传。
我多次采访、拜访过邱老,最后一次见他,是今年初的作代会上,他拄着拐杖,我们一个桌吃自助餐,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告诫我,趁着年轻,多写啊,要锤炼语言,有些人在糟蹋语言,咱别学。
邱老对语言有着近乎苛刻的追求。他的小说,借鉴古典的多,特别是《聊斋志异》,他对这部经典的态度用“崇拜”二字,一点不为过。创作受其影响,风格得其浸润。大约是2003年,邱老跟我谈到,他在美国看到畅销书《少男少女丛书》第三卷《故事童话卷》,里面两篇有“抄袭”蒲松龄的嫌疑。一篇作品,无论从故事,还是人物、主要情节和细节,与《种梨》几乎完全相同;另一篇是从《凤仙》中挖出一段重要情节,独立成篇,连人物名字也未改。但这两篇作品署名不是蒲松龄,邱老很气愤,他说这是对原作的不尊重,起码得加上改编自《聊斋志异》吧?这个事儿说明,邱老对蒲松龄是耳熟能详的。邱老说,《聊斋志异》的语言是“真”美,“真”有味。他说那两个“真”字,是拉一个长腔,有老家昌乐话的味儿。他晚年写的小说《铜锣庄》《灯影庄》,就是借鉴了蒲松龄的写法,很传神。
锤炼语言,怎么锤炼?不厌其烦地修改。邱老是电影《大刀记》的编剧,剧本改了不知是七遍还是八遍,竟然改了一年半。有韵味的语言,得有逼真的细节。他跟我讲:“电影中有一个细节,原著中没有,我添加的。主人公梁永生从延安回来,多年不见的妻子翠华听说后,马上跑回家打水、洗脸、梳头。这是我受一个真人真事的启发嫁接过来的。我曾经到莒南县采访过女党员赵传春,她跟我说,抗战期间,丈夫外出打仗八年没回来,抗战胜利了,丈夫成了八路军的团长,骑着高头大马到了区公所,听说她正在集市上挑着箩筐卖地瓜,就和警卫员去找。当丈夫看到灰头土脸的妻子时,嘴里迸出一句:‘你可给我丢煞人了!’这话是说给自己身边的警卫员听的,丈夫是个很爱面子的人。赵传春听着不是滋味,赶紧回家打水、洗脸、梳头,梳妆打扮的妻子又很光鲜地站在丈夫面前。我就把这个细节改到了剧本中。”典型的大男子主义,邱老也不接受,但这是真实的。想起采访邱老的情景,耳畔还仿佛有他那爽朗的笑声。
最近翻看师兄徐明祥先生的文稿,意外发现了师兄的一段记录,邱老丙申仲春参加垂杨书院的一个座谈会,即兴说了一段话:“一个作家如果在文字上不考究,他永远成不了传世的作家。我认为汪曾祺是当代作家中文字修养特别好的少数几个作家之一。汪曾祺画画画得也不错,曾在哪个刊物上见到他的一幅画,好像是墨菊,旁边一段题词。上来先引用了《老残游记》中的话:‘老残动身上车,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引用之后是汪曾祺自己的话,他写道,‘有人说这都是陈词滥调,我认为我们当前的文学作品缺的就是这号陈词滥调’。我们的文字现在已经到了不修边幅的状态了。”
让师兄惊讶的是,邱老随口将刘鹗的原文背诵出来,从“觉得更为有趣”之后继续吟诵:“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将行李卸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了。”一字一句,不慌不忙,加上他的表情、声音,文字之美立现。很羡慕师兄现场聆听邱老的背诵。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岂能不修边幅。目下确有一些所谓的作家用语随意,游戏笔墨,有些还很脏,让人生厌。文字是有灵性的,你敬它,它也会敬你。怎么敬它?需要很多,比如修养,比如阅历,但很关键的一条是时间。“凡物之骤为之而遽成焉者,其器小也;物之一览而易尽者,其中无有也。”有足够的时间锤炼,才能让文字放射出独特光泽。
告别邱勋,告诫难忘。尊重文字,锤炼文字,考究文字,节约文字,是我今后的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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