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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途择老四

来源:临沂日报 2018-05-11 09:27   https://www.yybnet.net/

康熙四十一年,济南,六十三岁的蒲松龄最后一次参加乡试。考试结束,尚未放榜,某一个上午,他骑着借来的马,穿过现在的泉城路、护城河、泉城广场一带,来到城南,拜访朋友朱缃。两人相差三十岁,身份更是悬殊,一贫一富,一个在野,一个是官宦世家。尽管如此,三十三岁的朱缃依然将蒲松龄当做挚友,以兄长相称,直到五年后英年早逝,后者怅然若失,面对两百里外济南的方向,流下泪来。

另有学者考证,这一年蒲松龄并未参加乡试,而是送儿子和学生来考试,如同现在的陪考老师。蒲学家路大荒先生认为,其最后一次参加乡试是康熙二十九年的庚午科,此时他五十一岁。这个说法可能更贴切,符合当时的社会逻辑。不过两种说法都有论据,前一种说法更契合了他著名落榜生的身份,数百年后较为流行。不管哪种说法,康熙四十一年秋天的这个上午,蒲松龄穿城而过,奔向一个早已约定好的相会。秋雨暂时停歇,路上泥泞不堪,马儿踢踏溅起的泥水濡湿了他的鞋子。他的鬓发已经斑白,辫子软塌塌伏在后背上,挥之不去的考场的阴影,暗示了他一生命运的惨。

他的脑海里不时窜出一个年轻人的身影。那是在六年前,同样为了科考,同样是这个季节,他再次来到济南,租住在按察司街一家简陋的旅店里。窗外是绵密的秋雨,往北能看到大明湖畔的柳树在招摇。湖畔有一处秋柳园,几十年前,二十三岁的同乡王渔洋曾在此组织秋柳诗社,即兴赋诗四首,一时传开,大江南北和者云集。现如今,王渔洋已是诗坛盟主,官也做到了刑部尚书。蒲松龄盯着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几只鸟儿在雨中舞动身姿,叽叽喳喳,继而朝柳树北面的湖上飞去。此时,敲门声响起。他离开窗口,过去打开门,看到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仪表堂堂,衣饰华贵,一看便知并非寻常人家的公子。来人自称朱缃,字子青,乃是渔洋老师的学生。蒲松龄心下一惊,他对名动济南城的朱氏家族早有耳闻,朱氏几兄弟,有两人曾做过各省总督,乃一方实力大员。可奇怪的是,眼前这个儒雅的年轻人却自绝仕途,淡泊名利,对科举从不上心,连个秀才也没考上,只是用银子捐了个候补主事的虚衔,终生未仕。多年来,蒲松龄往返于济南和淄川之间,各地文友互相通达,对这个朱子青颇有了解。更重要的是,就在三年前,朱子青辗转托人借阅《聊斋志异》前几册。当时蒲松龄并未当回事,只是碍于中间人的面子,不好推辞,一再嘱咐按期归还。之后他曾来过一次济南,给朱子青留了封信,索要手稿。据说此人饱读诗书,诗文俱佳,生性豪爽,身拥万贯家财,却耽于吟咏,广交文人墨客,以诗酒为乐。然则蒲松龄深感两人志趣不同,更重要的是地位悬殊,在他看来,一时还找不到相互交往的理由。

蒲松龄看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年轻人鞠躬问候,他也跟着鞠躬。等到两个人来到窗下,坐于矮凳之上,年轻人开口道:“先生的《聊斋志异》好生了得,我真是爱慕不已。”深陷举业矛盾中的蒲松龄,这些天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科考伤神不已,年轻人的话,把他带回了那些与鬼狐相伴的夜晚。对方接着说:“只是读到的太少了,如果有机会,真想读到更多先生的文章。”蒲松龄谦虚道:“那些都是雕虫小技,还是你的诗好。”这句话并非完全吹捧,朱子青的诗他早先已读到一些,确实清新自然,有倜傥之风。朱子青说:“你那是千秋文章,非唱和之诗所能比拟。”

窗外的雨更加紧迫,后来年轻人起身告辞,并约定科考后某日南城相会。送走了年轻人,蒲松龄依旧回到窗口,窗外柳树下,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让他有种恍惚如梦的感觉。他转身看案头,几册书籍和笔墨摆在那里,离此地不远就是贡院,不日他将再次走进去,用文章奋力向另一个阶层靠拢。那个阶层里的人却又不时跑出来,奔向他所依存的世界,去亲近自然。

护城河畔,一群女人在浣衣。蒲松龄将马儿立住,举目南望,千佛山下,几处村落散布在原野上。还是六年前的那个秋天,还是秋雨后泥泞的某个上午,他同样骑着借来的马,以同样的心情经过这座石桥。时间仿佛倒流,他回到了那时的自己。年轻人站在一处大院门口,亲手牵住马儿的缰绳,扶他下马。走进院落,这个不知流淌了多少文人墨客诗与酒的院子,素以种植芍药著名。秋天,满园的芍药退出历史,菊花却又次第开放。等到他和朱子青一起走进内院,早有一帮文人相待,其中有熟识的,也有陌生的。众人皆闻聊斋先生大名,纷纷上前拱手作揖。蒲松龄仿佛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功名暂时隐退,仿佛回到少年时与乡间文友交往的时光。席间,诸人谈到了大诗人杜甫,还谈到席间某人曾去过江州的故事。那次酒宴之后,秋雨又至,蒲松龄醉态朦胧,坚持雨中回旅店。歪坐在马上,小雨扑打着他的衣服,一丛烟雨笼住济南城。回到旅店,照例是窗外雨打柳树,他打开朱子青相赠的诗作,想起刚才赠给对方的两句诗:“公子风流能好士,不将偃蹇笑狂生。”

此时的蒲松龄,一个人孤独行走在赴宴的途中。在这六年中,朱子青曾数次借阅《聊斋志异》余下的不同章节,将其一一抄录收藏。他将蒲松龄与屈原、杜甫并列,让对方心情激动的同时,又难免惴惴不安。

还是那个庄园,还是门口等候的年轻人。此时的朱子青,已然不是六年前的风流少年,脸上多了些风霜,显得更加稳重。自己难道不是吗?那鬓角的白丝,已经将他彻底打造成一个老头。

下马,寒暄,依旧是园中的花朵相迎。等到进入宴席,朱子青又为蒲松龄带来了一个新朋友。此人姓张名贞,自起元,号杞园,山东安丘人。张杞园年长蒲松龄三岁,却红光满面,无一丝白发,显得更加年轻。蒲松龄早闻此人大名,他好结客,北走燕赵,南泛江淮,性情与朱子青无二致。

很少出远门的蒲松龄,对张杞园的经历自然非常向往。仿佛一只燕雀遭遇鸿鹄,远方的世界突破纸张,向他展示出一幅阔大的图景。喝酒的间隙,张杞园谈到自己刚从杭州归来,走时桂花开得正盛,想必现在已经落败了。此次北归,沿运河而来,一路行于水上,南北地理差异,颇有一番感慨。尤其是过宝应的时候,此地多湖荡草滩,其间夹杂大量坟墓,常有狐狸出没。他讲了一个听来的故事,明朝万历时候,一个叫文肃的人晚上睡觉,梦见一个女子,女子告诉他,宝应县城东北隅有碑及诗。文肃醒来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朋友刘练江。刘说:“这一定是当年戚家的那个媳妇。”多年前,女子刚结婚,丈夫便溺水死了,女子哀痛不已,投门外汪中死,后人名其死所为“戚家汪”。他们按照梦中的指点,到县城东北的水塘中挖掘搜寻,果然找到了那个石碑,于是在此处建了一个庙。

张杞园刚说完,一旁的朱子青哈哈大笑,指着蒲松龄说:“这个故事,早已被先生写进书里去了。”蒲松龄没有笑,他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在宝应的经历,那是他唯一一次出门远行,应时任宝应知县的山东淄川籍进士孙蕙邀做幕宾,在那里呆了一年。这一年中最难忘的,是遇见了一个叫顾青霞的女子,他们相互爱慕却不能逾越雷池,如今女子早已逝去。朱子青说:“先生《聊斋志异》中有一篇《聂小倩》,就用到了这个典故。”接着讲述了蒲松龄曾在宝应的经历。蒲松龄心里想的依然是顾青霞,都言聂小倩,以及诸多鬼狐故事,他心中实则写的是顾青霞。流逝的时间并不能掩盖伤痕,恰恰相反,一个个故事不断增添了旧人的面容,过往的岁月愈发深刻。

朱子青沉吟一会儿,道:“先生不一定专写聂小倩,许多篇章中,婴宁、娇娜、小翠,你心中实则是有一个人物存在的。”

蒲松龄叹息道:“子青懂我。”

酒已至半酣。朱子青说:“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如何?”

蒲松龄环顾四周,所有朋友聚坐在侧,都已熟识,哪来的新朋友?张杞园说:“你介绍的是人是鬼?”朱子青说:“当然不是人。”蒲松龄会意了,之前早有耳闻,朱子青夜半读书,总有那位朋友相陪。据说那是一只狐狸,能通人语。写惯了鬼狐,却从未与真的鬼狐相见,蒲松龄倒也很想见一见这位新朋友。朱子青问众人,这位狐朋会是什么样子呢?有人说只是一只狐狸而已,有人说应该变成一个老头,有人说应该是一个少年。朱子青站起身,朝内室喊了一声,果然窜出一只白毛狐狸。只见这只狐狸一会儿变成一个老头,等到来到席前,已经成了一个少年。张杞园笑道:“你可否变成一个美女?”少年背过身去,走到一道屏风后面,出来时却是一位着白纱的美丽少女。张杞园说:“你变化了这么多形状,都是一些幻影,最真实的样子是什么?”女子细声道:“天下这么大,有几个人能以真形示人?为什么偏偏让我变回真身?”此语一出,众人一时无话。

朱子青解释道:“我这位朋友已经有七百岁了,在座的没有人能赶上他的阅历。”

蒲松龄看着这位幻化多端的朋友,眼前浮现出无数小说人物的身影。等到他从思绪中回转神来,狐狸已经消失了。众人继续饮酒,张杞园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有一次,张杞园卧病,侧躺在床上。无聊之际,他看见一个小人从自己心口窝里走了出来。小人只有半尺长,戴着儒冠,穿着儒服,扮作歌舞艺人的形状。小人开始唱昆曲,歌声曲调都很清和,念白的时侯,说出的姓名和家乡住处,完全和张杞园相同,更为神奇的是,小人所唱的节目和扮演的角色都是张一生的遭遇。唱完了四折戏,吟了几句诗,小人就消失了。大病初愈,张杞园还能记住唱词,一字不漏地记下来,装订成册。后来,妻子认为那是不吉祥的话语,烧掉了。现在,只能记住结尾的几句诗。

蒲松龄兴致渐增,问道:“诗里是怎么说的?”张杞园说:“诗云子曰都休讲,不过是都都平丈。全凭着佛留一百二十行。”继而说:“这几句的大概意思都懂,连贯起来好像不太懂,最核心的意思是人生就是一场戏。”

蒲松龄知道,“都都平丈”的意思是,一个文字不通的塾师训童子读论语,字多讹谬。尤堪笑者,读“郁郁乎文哉”为“都都平丈我”。乡村的私塾里,有一本很重要的启蒙书叫《庄农杂字》,开章说:“佛留一百二十行,唯有庄农打头强。”于是他说:“这个小人晚年在乡村当塾师,受到了主人的慢待,所以写出这个曲子。”张杞园说:“何以见得?”蒲松龄说:“我的猜测,你的前世是一个老儒生。”张杞园恍然道:“那我前世和你是一样的了,同行,我们干杯。”

后来,蒲松龄将张杞园的故事写进了《聊斋志异》,命名为《张贡士》。然而,朱子青伴狐读书的故事,他却没有记录。直到清朝末年,淄川人王培荀写了一本《乡园忆旧录》,才将朱子青与狐狸的情缘记录下来。

宴席结束已是黄昏,蒲松龄走出朱府,由于饮酒过量,两次没有登上马去,皆跌落在泥地上。众人干脆陪他坐在门前,让屁股浸染湿湿的泥土,放声高歌。张杞园拍着蒲松龄的肩膀说:“老弟,此一相见,该共赴黄泉了!”蒲松龄想起了古时的燕赵游侠,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朱子青揽住两位兄长的肩膀,说:“此地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惟愿狐仙伴君而去。”

终于上了马,朱子青不放心,要派人相送。依旧是和六年前那次分别一样,蒲松龄拒绝了,一人打马进入漫长的秋季。

几日后,蒲松龄终于踏上了回乡的旅途。宴饮的欢快并不能掩盖再次落榜的灰丧,发榜之日就是他心灰之时。他在行前赠予朱子青和张杞园的诗中再次表达了相见恨晚的心情:“挥毫立洒烟云开,握手缠绵示肝鬲。”而想到自己渺茫的前途,却又“我亦头白叹沦落,心颓对此如死灰”。秋雨终于停了,在一个朝阳初升的早晨,他骑马出了东城门,向着东方而去。

沿着现在经十路的方向,向东,过了章丘就到淄川。将近两百里路,骑马一天能到。阳光正好,天气正好,远远望见北面的华不注山,平原上孤峰挺拔,确实壮观。他想起朱子青对《聊斋志异》的评价:“华不注之形模唯先生文似之,华不注之神骨,唯先生文得之。”心里又开始涌动一股热流。前几日醉了,头脑却清醒;今天酒已醒,大脑却有点晕乎。科考失意,小说就显得尤为重要,好似一根稻草,把他从污水中救起。马儿兀自行走,马上的人歪歪扭扭几欲坠落。

前几日的宴饮上,他曾与朱子青商谈小说出版事宜,预想中的无奈再次笼上心头。时下最流行的书,当然是教辅书、四书五经以及少儿启蒙读物,只要刊印,不愁没有读者。读书人做了官,大都会写诗。有一官半职的人,出版诗集很容易,你看渔洋先生,至今已出版了几十本诗集,且每本都畅销,成为天下人写诗的范本。时下流行的畅销小说,诸如《水浒传》《三国演义》,每年都会有不同的书商刊印数版。还有一个赚钱的捷径,那就是续写,《水浒后传》《后水浒传》《续金瓶梅》,每有一本问世,都会引发阅读狂潮。蒲松龄自忖,这些书自己是写不了的,至于才子佳人、言情小说,《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之类,也完全摸不着头脑。前几日席间,有一书商建议他仿照《肉蒲团》写一本类似的小说。蒲松龄没看过《肉蒲团》,问他该怎么写。书商说:“你只要把男女闺房之事放大了写,一定有市场。”蒲松龄不觉脸上布了一层红晕。朱子青斥道:“别胡乱建议了。如果没有人出先生的书,朱某人定当帮忙自费出版。”

想起子青的话,马上的蒲松龄心窝再次热起来。其实,书他倒是出过不少,自印过几本诗集,县里文友聚会的时候偶尔分发一下。为地方编纂的《聊斋俚曲》,县里的剧团演出都用他的剧本。接下来的一些年,他还写了三本书,《药崇书》《农桑经》《日用俗字》,很受周围百姓喜爱。当然,这些书并非正规出版,只是县里拨出资金自印的小册子,无法带到朱子青的宴席上分发给朋友。好在他的小说毕竟有些人喜欢,朱子青就亲自抄录了大部分篇章,还有一些朋友也在抄录。

想着心事,一抬头,马儿早已远离了华不注山,漫步在一片丘陵地上。蒲松龄这才感觉到腹中饥饿,恰好前面有一家农家乐,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吴老四炒鸡店”字样,他便下马朝店里走去。炒鸡店很简陋,只有两张餐桌,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他找一张桌子坐下,问女人店里什么菜便宜。女人说了几样。蒲松龄点了一盘土豆丝。女人问他喝不喝酒,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两,犹豫道,来一点儿吧,一小壶就行。女人笑道:“你尽管吃菜喝酒,甭管多少钱。”蒲松龄说:“你就按我说的做吧。”

女人挑开一扇布帘,走进厨房。蒲松龄抬眼望窗外,干枯的玉米杆错落立在门前的土地上,他骑来的那匹马正在玉米地里,已经开始吃饭了。马是借的自己坐馆的毕家的,好友毕际友去世后,毕家人仍然对他很好,资助其赴济南考试。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走出来,拎着一壶酒,一盘凉菜。蒲松龄看着那壶酒,比自己预想的要大,本想拒绝,却没说出口。他开始喝酒吃菜。又走出一个老妇,摆上一盘土豆丝。他闻到了鸡肉的香味,酒的味道更浓,好像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忍不住喝了一大口。一个二十余岁的漂亮女人走出来,端着一个盆子,放到餐桌上,是一盘鸡肉。蒲松龄赶紧摆手:“我可没点鸡肉。”女人说:“你尽管吃菜喝酒,甭管多少钱。”他站起来,试图往外走。女人窜到门口,挡住去路,说:“你是写小说的那个蒲松龄吗?”他说:“是,你们宰客都宰到写小说的头上了?”女人咯咯笑了:“这盘山鸡是专门为蒲先生准备的,你尽管吃,不要你钱。”

说罢,女人伸出手臂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回桌前,按在座位上。之后,没等他回话,自顾走回厨房去了。房间里只剩了蒲松龄一个人,还有一盘香喷喷的山鸡。他倒上一杯酒,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腿,好酒好肉,顾不了那么多了,直到酒喝了半瓶,不觉进入醉态。朦胧中,厨房的布帘再次挑起,只见一个比刚才的女子更好看的姑娘走了出来。姑娘有点儿眼熟,一定是在哪见过,他把思绪拉回到许多年前的南方……“青霞,”他喃喃道,“你是顾青霞?”女子已经到了他面前,面带微笑,向他点头。那是多少年前?三十二年前,那时他三十一岁,远游江苏宝应,在县衙做幕宾。顾青霞是县令孙惠的小妾。他们并未深交,却又经过多次眉目的交流,已深深嵌入彼此的内心。那个楚楚动人的江南女子,如今早已成为坟茔中的孤鬼。他曾在无数小说中重塑那张面孔,或深刻,或浅易,或庄重,或活泼,不一而足。女子坐下来,以一张顾青霞的面孔,定睛注视着他。“不是的,你肯定不是青霞。”他的话语带了哭腔,“青霞早已经死了。”女子说:“我可以是任何人。”说完,果真又变了一副面孔,却是昨天朱子青宴席上的那个狐狸变化的女子。

女子说:“和子青一起读书,我了解你写的每一个人物,可以将他们一一变化。你写了那么多狐狸,有哪一个曾走进你的心里去?”

蒲松龄脑海中依旧是曾经那张风华绝代的脸,酒意上涌,两团泪嵌进了他的眼窝。他望着眼前的女子,说:“这个店里就你一个人吧,刚才端菜出来的人都是你变的。”

女人说:“是的,我代子青前来送你一程。当然,也代我自己。”说完倒上一杯酒,举起来。蒲松龄也举起酒杯,两人碰杯,各自一饮而尽。女人说:“先生想不想看我的真身?”蒲松龄说:“我看到的这些你,难道不是你的真身?”女人说:“宁采臣带着小倩的尸骨,葬在自己书房外面的荒野。祭奠的时候,他的悼词说得真好。”蒲松龄拍拍脑袋,一时忘记了。女子说:“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子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蒲松龄说:“你的记性很好。”女子说:“其实你在写作的同时,小说里的人也在写你。”蒲松龄心下一惊,果真如此。

女子再饮一杯,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只有我,还有小倩、婴宁,还有许许多多荒野中的狐狸和孤鬼。”

不知什么时候,蒲松龄趴在桌上睡着了。等到醒来,桌上酒杯、菜肴依旧,外面依旧阳光明媚,马儿站在门口,瞪着一双眼睛盯着他。他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起身走到厨房,并无锅灶。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淄川蒲家庄聊斋的床上,蒲松龄倚窗危坐。这个狭小的屋子,见证了他一生的文字追索。夕阳逐渐西下,室内光线暗了下来。外面天气阴暗,寒风轻轻摆动着窗棂。没有人声,儿孙们因一位老人的去世陷于悲痛。这天早晨,他的弟弟蒲鹤龄病逝,家人都赶去料理后事了。

两年前,长子蒲箬从济南请来一位画师,为其画像。蒲松龄身着公服,正襟危坐,左手拈须,右手扶着右侧椅框。官服太新,没穿过几次,裹在他身上显得很不自然。画师铺开长幅丝绢,采用对灯取影的方法,工笔细描,一丝不苟。于是,他唯一一幅画像流传了下来。他问画师的名字,画师说自己叫朱湘鳞。瞬间,一个年轻倜傥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朱缃,朱子青,已于六年前英年早逝。那只能千变万化的狐狸也不知去向……

最后一抹夕阳照射在床沿上,他盯着被子和阳光的结合处。被子在蠕动,撑开一角,一个小人钻了出来。他浑身一凌,瞬即平静下来。小人身着官服,看头脸,却是老人模样。再细看,分明就是那张画像中的自己。小人站直了身子,面朝他,然后俯下身来作揖。继而,小人开始唱了起来。听那唱腔,分明就是自己创作的《聊斋俚曲》,唱了一段,皆是自己西铺授业,考取功名,著书立说的往事。接着,小人开始念白:“尔貌则寝,尔躯则修。行年七十有六,此两万七千余日,所成何事,尔忽已白头?”

念毕,小人站立不动,笑吟吟盯着他。他问小人:“按照你的意思,我这一生算是白过了。”

小人说:“司马子长若在世,当与先生称兄弟。”

他想起前些日,皇帝颁下一道旨意,要求各地崇尚经学,禁止非圣贤之书出版发行,很多书商刻印的流行小说被焚毁。他翻出厚厚一摞书稿,叫来蒲箬,准备挖一个深坑,将书全部藏起来。可惜坑还没挖好,自己已经病倒了。那些书让他极不放心,每日都在思考怎样藏匿。

小人唱道:

一字褒疑华衮赐,

千秋业付后人猜。

此生所恨无知己,

纵不成名未足哀。

蒲松龄叹息一声,问小人:“后人能猜出我的苦楚吗?”小人说:“即使没有一个人猜得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思索片刻,粲然一笑,问小人:“我的前世是什么样子?”

小人退后一步,朝空中吐一口气。瞬时间,床铺上升起一道烟雾,一个华美的院落在烟雾中清晰起来。院中芍药次第开放,一个翩跹少年手捧一本《聊斋志异》,于花丛中来回踱步。蒲松龄盯着少年,那是一张俊美的面容,少年踱到他面前,旋即转身。许多年前的大明湖畔,他曾目视这个背影离去。不一会儿,院落消失,烟雾收拢。小人再次作揖,掀开被角,钻了进去。

这一天傍晚,忙碌了一天的蒲箬终于安排好了叔父的葬礼流程,腾出时间,来到聊斋,看望父亲。父亲依旧倚窗危坐,双目紧闭,表情祥和。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只是睡着了。窗外,一只白狐扶着窗棂,定睛朝里观望。蒲箬抬起头来,它便窜下窗台,朝院门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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