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头事业断肠诗

砍头事业断肠诗。这句够胆，所以念念不忘。别当真，看我动辄“剧饮千杯男儿事”，端起酒杯就想抽老千；动辄“戎马关山北”，天天围着锅台。我是叶公好龙，一天到晚做梦。梦里路千条，醒来还原路。

“放胆文章拼命酒，砍头事业断肠诗。”是章振乾的诗。章老写这个的时候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年轻的副刊编辑。后来成了农业学家，近百岁寿终。中间风雨历程，“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此事费分说。”不说也罢。

也不知从何说起。围着灶台的女人，想着“砍头事业断肠诗”，套上护袖，清理一罐子糖醋生姜。遥想旧年夏末秋初，菜市场挑了嫩姜刮洗干净，熬了一罐子糖醋晾凉，嫩姜泡进去，粉白娇嫩地浮在酸酸甜甜里，老天，简直跟偶像剧一个滋味。

然而和流量明星一样经不起时间打磨，泡久了的嫩姜，脆嫩流失殆尽，入口绵软全无意趣。全不似老姜，老姜放到酱缸里，泡到地老天荒，还是郎心如铁。

所以嫩姜不能做佐料。如果说药有君臣，菜分主次，老姜是房玄龄是魏征，是衬起红花的绿叶漂起舟楫的浮水。嫩姜不是，嫩姜不够格，嫩姜本身是道提味小菜，仅供喝粥、喝茶时候吧嗒吧嗒嘴巴。就是登上大雅之堂，也不过鬼鬼祟祟潜伏在某碗酒足菜饱后苍白的米饭阴影里。江湖之上，论资排辈，嫩姜还没有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还没有取到真经呢，哪里能够坐稳金銮殿。

流量明星成为演技派实力派，嫩姜成为老姜，时间是最大的敌人，也是最大的成就者。

等到经历日月风霜，筚路蓝缕，含辛茹苦，然后，才能有底气，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是混出话语权了，而且是很强势的话语权。老姜不说话，不用鼓嘈，往锅里漂个三两片，立刻画龙点睛。据说在法国，洋葱是厨房的皇后，穿着鱼骨裙，让男人们泪流满面的女人，没有她，简直就没有法国美食。洋葱姓洋，到中国混不开。中国的厨房里，若是没有一两把尘满面鬓如霜的老姜，那，中国美食简直是名存实亡。无姜不成菜。姜可以去腥，中国的菜，跟水打交道的有水腥味，跟泥土打交道的有土腥味，茄子有腥味，扁豆有腥味，头发剃了戒疤点了，还是割不断那根鱼肉肚肠，非得用老姜给它去腥不可。老姜、蒜瓣、葱，是中国厨房的吉祥三宝。有了这三样，媳妇婆婆小姑子，任谁都能整治出一桌大团圆来。

为老姜站了半天台，跟砍头事业、断肠诗八竿子打不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人生，到了一把年纪，也不过剩了一鼎烹而已。烹小鲜就当在治大国了。也明白，若是没有了老姜，这一鼎千滋百味是剥了皮抽了筋的行尸走肉。

姜是江湖的，姜是老练的，姜是有城府的，可是姜不是油滑的，江湖混老了，姜的心依然是辛辣的，豪侠的，激愤的，血脉偾张的，少年血英雄泪男儿断臂，“放胆文章拼命酒，砍头事业断肠诗。”是我心目中的姜，是软尘十丈里一股凌厉的剑气。

酒酣肝胆尚开张，无语向黄昏，有泪如倾。姜是孤独的，它在砧板上，被一柄菜刀宰割、凌迟，在水与火中慢慢死去。可是它的灵魂，如果姜有灵魂，一定像《哈里波特与混血王子》中的伏地魔一样，在肉身被遗弃后，将灵魂封存流传下来。邓布利多说封存灵魂的东西叫混器，姜的混器在汤里，在汁里，在瞬间的回味里，在永世的记忆里，在舌尖被刺痛后瞬间盈眶的泪目里。

我向往做一块不失肝胆之心却没有忸怩之态的老姜。但是我只能是一块嫩姜，肤浅的幼稚的苍白的，幸好，还能够说，这一生，缺很多，缺英雄豪情，缺任侠意气，缺铿锵之力，缺挥洒之态，独不缺辛辣的梦想。

当然。姜是老的辣。人还是年轻的时候有胆量。梦也是。

主持人简介：唐玉霞，酿传媒的酒，煮文艺的茶。出版有《悠然岁时迁》《千古红颜：她们谋生更谋爱》《回味：美食思故乡》《回味：低头思故乡》《陌上芙蓉开正好》等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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