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脸谱 灯火阑珊处 李贵平

爱美食，除了菜肴本身，总和一些别的东西“黏”一块儿，比如，聚餐氛围，友朋嗜好，店主秉性……多年后我才明白，为什么“余鸭子”总那么余味无穷。

两年前一天下午，老婆打电话说，让我下班后在街头买点卤菜什么的带回家。

黄昏时，天气作死燠热，最后一抹余晖点亮了路灯，影影绰绰。经过桂王桥北街时，我隐约听到一阵吉他声。回头看，声音是从一个很不起眼的卤菜摊儿传来的。

吉他声触动了我的一根记忆神经。当年在高校，我曾假惺惺地抱着吉他，在月华如水的晚上跑到女生楼下“献宝”。时至今日，所有豪情万丈一落千丈，自弹自唱权当自嘲。但心头毕竟氤氲过银色美梦，也不枉人生充盈。

那卤菜摊儿的玻璃上，歪歪斜斜写着“余鸭子”三字。铁钩上吊着一水儿的卤牛肉、卤鸭子、卤猪耳朵，在黄灿灿灯光的映照下泛出油亮。下边盘子里，摆着煮花生、煮毛豆和卤鸡爪、卤豆筋等。

摊下，四五个裸着上身的小伙儿坐在小凳上喝啤酒，他们大汗淋漓又惬意自得。其中一人埋头弹唱吉他，曲子是我当年献宝过的《在水一方》。

向青春致敬，我在这家摊点买了卤菜。店主姓余，一50来岁男人。黑色背心下，露出同样油亮的肱二头肌。

回家后，妻子顺手抓了块卤鸭子放嘴里，眯眼轻嚼，说好吃。再尝，说这鸭子腌制得地道：皮酥肉嫩、卤味纯正，肉质更有嚼头，不像在菜市场买的注水鸭子，嚼起来绵扯扯的。再尝几块酱香卤牛肉，她煞有介事地说，这上牛腱肉配了葱姜、八角、草果、桂皮、茴香、山楂干等可劲卤制。越吃越风景独好，她竟把那袋卤菜消灭大半。

几天后一个傍晚，朋友老赵喊我去喝一杯，那地儿竟是余鸭子的。他说这里的卤菜好吃，店主更有“嚼头”。

老余总在我们酒喝得差不多时，端来一盘炒得红绿相间的蔬菜说，快尝尝，厨艺好不好全搁这素菜上。又递上一碟儿泡仔姜说，这个下饭安逸——送你们吃。好像我们是他走散十九年的江湖兄弟，只差抱头痛哭。

慢慢嚼出老余的奇葩经历：在红庙子玩过最早的股票，跟街娃打伙开过酒吧，在赌桌上一宿吞吐上百万，被人砍过也砍过别人，被女人爱过也爱过女人……店子里有多少卤菜，他肚子里就有多少龙门阵。开这卤菜摊儿，他自嘲像个跌落于银屏的过期女星，洗尽铅华重择人生……

老余听老赵说他在加拿大读书的儿子酷爱音乐，还挤进了校交响乐团，他乐了，连说自己的儿子也在国外读书，还在德国学过钢琴。山青青水碧碧。此时，连碰酒杯的声音也像极了曲儿。

老余更来劲儿，他跑进里屋抱出一把吉他。这吉他像是从古墓偷出来的，转角处落满岁月的尘垢。他稍作停顿，弹了一曲《月朦胧鸟朦胧》。外面有人说买菜，他应一声等等。这首形似儿歌的吉他曲子，被老余那双握惯了菜刀的大手拿捏得丝丝有韵，似乎把朱自清、琼瑶、林青霞都穿越时空招呼到这条小巷，大快朵颐起来……

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这当中，有乐团小提琴手，有国企高管，有职业摄影师，有驴友，有出版人。大伙儿畅快喝酒，传递共鸣。

我无意窥探老余的江湖身世，正如这些年我无意跟一些人走得太近。自个儿的心弦若是被各种人情世故绷得过紧，那是要窒息的。我宁愿把老余当做一本从书摊上淘来的旧小说，从中读到滚滚红尘中的悲欢离合。

有时候，我从老余的弹唱里，听到了他心跳被咚咚锤击的声音。或许，他起早贪黑赚点钱，就是为了在水一方异国求学的儿子吧。

灯火阑珊处的吉他声，慵懒闲适，随着黏糊糊的热暑之气，流向饮酒者各自的心头，流向枝蔓曲折的小巷深处。我微闭双目，感受到一股清凉之风正徐徐吹来，带着月色的朦胧和苍穹的旷远，余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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