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的前生

□铜陵 吴福堂

《庄子 ·人间世》中有这样一个寓言：一棵栎树，木质很“散”。用它做船，船很快就沉；用它做棺材，棺材很快就烂；用它做工具，很快就会折断；用它做门，很快就会朽；用它做柱子，很快就被虫蛀。总之，做啥啥不行，谁用谁倒霉。世人皆笑栎树无用，而栎树却笑世人太傻：如果我要是“有用”，不是早给砍伐了吗？果树年年开花，年年结果，人类对它赞不绝口，但它的命运结局又如何呢？大枝子被撅断，小枝子被拉弯，全身伤痕累累。它的“有用”，伤害了自己，早早就死了。而栎树，却因为“无用”，才避免了很多灾祸，得以延年益寿。

这棵最后成为参天大树的栎树，真的是太狡猾了。可惜的是，并不是每棵树都有这样的“智慧”。它们一辈子吃脾气亏。明明知道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会受尽许多磨难，但就是不改自己的生活习性，不通世故地顽强生长着。前几天与朋友一道春游，在金榔乡的一个山冲里，我就遇见了这样一棵执迷不悟的树。

江南三月，山明水秀。周末，我搭乘朋友新买的私车，去铜陵县东郊踏青赏游。到了金榔时，赶上午饭时分。寻一干净农家饭馆大快朵颐后，我们一行人走到户外山冲口，呼吸乡野空气，品尝山涧泉水。在一座据说是明朝留下的石板桥前，我见到了一棵奇怪的树。它，几乎没有一块皮，是全“裸”着的，一丝不挂。伤痕累累的主干上，爬满了新抽的细嫩枝条，显得很不协调。如同一个老态龙钟的丑叟，身边簇拥着一大排如花似玉的美女。在这棵树的旁边，堆着一捆捆从这棵老树上砍伐下来的细枝条，树条的皮，也全都被剥光了。

同事问我：你知道这棵树为什么长成这样吗？它的树皮哪去了？我摇摇头。朋友告诉我，它就是名闻遐迩的文房四宝———宣纸的前生。这些树枝，从老树上被砍下来后，要放在山涧里浸泡半个月，然后把皮剥下来，晒干后，就被造纸厂收购去，做宣纸的生产原料了。

哦，经同事这么一点拨，我立马开窍了。凭着当年背过《安徽大辞典》的一点家底，我想，我应该知道这棵树的确切名字了。它的学名叫青檀树。

世人都知道，文房有四宝。“四宝”产地很多，何地最好？最通行的说法是：湖州的笔、徽州的墨、宣州的纸、歙州的砚。这后“三宝”，皆出自安徽皖南，其中又以宣纸名气最大。关于宣纸的来历，有这样一个传说：纸的发明者——汉朝的蔡伦死了以后，他的弟子孙丹为了寄托对老师的哀思，很想造出一种洁白绵软的纸，为老师画一张像。他搞了很多种原料试验，都不理想。有一天，孙丹在皖南山谷的一条小溪边，看见有棵古老的青檀树横卧着。它的树皮经过流水的浸泡，已经腐烂变白，露出了一缕缕长长的、白白的纤维。孙丹欣喜若狂，将这树皮拿来造纸，大获成功。这就是被人誉为“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的宣纸的由来。

宣纸正宗的原产地在泾县，泾县为宣州辖地，故泾县产的这种书画专用纸，也被人们习惯地称为宣纸。宣纸的工艺，曾经是商业秘密。传说，日本有厂家曾多次到泾县窃取技术。但他们把整套技术都拿到手后，还是造不出地道的宣纸。为何？因为宣纸对原料非常讲究。青檀树，非要在皖南特有的气候条件下生长的才行。这是一道天然的保护屏障，日本人只好“望纸兴叹”。

我们铜陵县的金榔乡，是几个县的交界处，在古时也曾与泾县同属宣州辖区。其自然气候条件，与泾县基本是一致的。泾县的宣纸厂家也经常到金榔的农户家来收购青檀皮原料。当地的老农告诉我，每担青檀树皮可以卖到五百块。我对经济农作物缺乏一个比价概念，不知这个价，是贵了还是贱了。

只是，对眼前这棵青檀树已经遭受或者即将遭受的磨难，我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因为“有用”，它的新生“胎儿”还没成熟，就被人们无情地砍删下来，放在刺骨的溪水里浸泡。剥了皮后，经过太阳的暴晒，又要背井离乡，被送到宣纸厂家。在那里，还有灰掩、蒸煮、漂白、打浆、水捞、加胶、贴洪等十几道“大刑”等候着它们。从被砍伐，到变成宣纸，需要历经一年方可修成正果。舞文弄墨的文人，在尽情享受宣纸今世光鲜之时，又有几个能想到它的前生——一棵青檀树的苦难呢！

青檀树却是执着的。无论你记得也好，忘掉也罢，它始终学不会，或许从来也不想学栎树的生存“智慧”。纵使屡发屡砍，纵使伤痕累累，也绝不后退一步。面对青檀，且敬且叹。请让我套用于谦的那首《石灰吟》来赞美它吧：

千刀万剐出深山，浸泡蒸煮若等闲。剥皮抽筋浑不怕，要伴墨香在人间。

青檀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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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安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铜陵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