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姜”事

□高永翠

时光走进秋的画廊，橙红橘绿的丰富自不必说，荷尽擎雨盖的枯崛也不必说，我独爱秋日里江南小城铜陵一年一度的盛事——在幽幽桂香中，家家户户忙着腌制生姜的热闹。

晚饭后，无意中同学的微信群里砸进一则告示，捞开一看，乐了：“铜陵的街坊们注意了，最近有人喊你去他家坐坐，千万别去答应！”卖个大关子后，接着一句话：“那定是喊你去刮生姜呢！”

我瞬间穿越回那个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江南小城。

来到小城许多年后，才渐渐赏得它独有的一道秋的风景：几时的秋风，凉丝丝拂面，菜场里就悄悄上了当地新贵——生姜，这可是小城的八宝之一，古时的贡品呢。起初量并不大，偶尔的半麻袋、一麻袋，零散点缀在各式的菜摊边，可一下就吸引了有经验的眼神，于是上前摩挲着、爱抚着，不肯离去，这刚上市的头茬，再贵也是没得讨价还价的。咂舌之余，欲走还休，那货是真的好啊，再睃一遍，嗨，还是爱不释眼！那姜块有的如新鲜的珊瑚枝攒成一大团，温润如玉，浅浅的嫩黄几近透明，仿佛可以掐出水来。再单看那单段珊瑚枝，也都那么娇俏可爱：修长的身材，套着薄薄的外衣，还顶着玫红的盖头，不胜娇羞；有的又如千手观音，枝节交叉，错落有致；还有的似饱蘸青墨的狼毫笔头，圆润光滑……摸在手里，实在爱不释手。索性就买了，提早尝个鲜，贵就贵吧。早年这是有钱人家的手笔。

如果你能再多忍些时日，等到中秋前后，那宝贝就泼辣辣上市了，这时价格便宜，平常人家也能尽兴了。菜市场一眼瞧去，一麻袋、一麻袋敞着供应，你可以穿梭其间，听着各式乡音的吆喝：佘家大院的、大通的、和平的、太平的、董店的……那摆出来的姜，都是清一色儿的水灵：姜团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一看就是刚起出的，还沾着初秋的早露呢，那么温润剔透。你无须挑花眼，无论你选了哪个地儿的，都是一样的如意。

十斤、二十斤往家扛时，无论是谁也不愿多想后面刮生姜的辛苦。姜买回来了，先找来大塑料盆，盛上新鲜的水，把袋中的姜团掏出来，“啪啪啪”的清脆声，动听悦耳，不费劲就掰成一枝枝的，泡在清水中，粗洗过两遍后，姜白水清，满满一大盆。这可不是一会儿工夫能解决的，于是，盆被抬到风悠悠的树荫下或敞风处，一家人，端着小板凳，拿着各式的刮具，围着盆忙开了。

抄起一块姜，揭去顶端那层“红盖头”，用小瓷勺轻轻刮去表面的薄皮，在水中款款一摆，脱去沾在表面的皮渣，瞬间那姜变得更加嫩滑爽利，接着须投入到旁边的另一盆清水里养着，这样就不担心它刹那间就变色老去。就这样边刮边摆，在水花翻舞之间，在清香袅袅之余，一盆盆刮好的姜，晶莹剔透地出场了。再看刮姜的人，起初指头飞舞，轻盈灵动，还能笑语盈盈，渐渐地，腰也酸了，背也硬了，手指头也不灵便了，那手在姜水中泡久了，便开始火烧火燎起来，苦不堪言。现在可没工夫诉苦，得一口气把这仙物伺候完，于是打起精神，加快速度，这时是多盼望再来几双手翻舞啊！

掰着、洗着、刮着、摸着……终于刮完了，只等用网箩沥水，经过水养，出水的姜块变得更晶白剔透，沥干水，倒入白瓷盆中，撒上少许的盐，搬起盆，摇摆、颠簸，那姜块于是在盆中欢跃跳动，眨眼间重又水灵灵的。约莫几小时后，在篾筛里码成溜溜齐，晒上半天的太阳，脱水的姜块略微瘦了点身，放在木砧板上用刀背拍松，拿来新买的玻璃瓶，一层层码好，这边锅坐上火，白醋、冰糖一起下锅，小火慢慢熬，等那糖块渐融，与醋舞成滴滴难舍的醇厚，凉透，浇入瓶中，那瘦身的姜块似乎重又被唤醒，清洌洌的汁儿顺着拍松的“小道”，渐渐浸入，于是，姜块重又舒展、饱满，如玉般温润。讲究的人家，会用房前屋后采来的新鲜桂花，洗净、晾干，一并封入姜瓶中，那碎碎的小桂花与娇娇的姜块交融相伴，在瓶中慢慢绽放成最美的想象……

半月余，等姜入味，着青花盏，盛几块嫩生生的姜，用手撕成细细的条儿，配上江心洲沙地特有的“水瘪籽”花生，那才叫一绝呢！轻咬一口，姜嫩滑无丝，酸中带甜，甜而不腻；再嚼几粒清瘦的红衣花生，顿时唇齿生香，回味无穷。仰面啜一口清茶，哈，江南的秋就都在其中了！

如果此时你走进小城，哪哪都能闻到空气中姜和桂混合的香气，一不小心，你就撞见一群围盆而坐的刮姜人，在绿油油的树荫下，山高水长地边刮边聊。如果你有兴致走进桂香四溢的小院，一定能享用到甜姜配花生的独到美食——呷一口清茶，尝一口生姜……

真想再回江南小城，坐在桂树荫下刮一回姜，把江南的秋结结实实地装进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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