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的黑暗 最亮的星

□陵 萍

早晨上班，我时常会路遇从天桥菜市场买菜回来的章和信、张来香夫妇。

每次，都是眼尖的张大姐先扬手招呼我，简短的寒暄后，我总要在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站定回眸，目送这对普通平凡并且越来越苍老的身影渐行渐远，内心里，总是像拂过一阵春风，让我感受到周围的一切，都发出一种强烈的色彩和温馨的芬芳。

那个手拎菜蔬，高大魁梧，戴着墨镜，沉默不语却满脸微笑的古稀老人，有谁还记得他曾经的俊朗与歌声，绝望与哭嚎，努力与拼搏，光荣与梦想？

那个挽着丈夫手臂，齐耳短发几乎全白，瘦弱坚韧，开朗热情的七旬女性，有谁还记得她当年的美丽和哀愁，辛劳和付出，坚韧和骄傲，快乐和希望？

初识他们至今，20余年的时光已攸然而逝。

这对遭受命运不公却依然扼住命运的喉咙，用燃烧的信念，让梦想开出花朵的普通工人；这对在人生的低谷中相依相携，用坚贞的爱情，让黑暗的天空布满璀璨星辰的患难夫妻；这个在漫长生活旅途中，赡养老人，抚育儿女，帮助邻里，用善良的品德，获选孝老爱亲类中国好人的幸福家庭，他们朴实的名字，一直都是闪亮的宝石，珍存在我心里；他们牵手的身影，一直都是最美的风景，使我肃然起敬；他们的故事，一直都是深沉的咏唱，叩击着我的心灵。

时空往远处遁去。28岁的章和信是那样的英气勃勃，多才多艺，他是钢铁厂的炉前班长，厂文艺宣传队队长，吹拉弹唱自编自演，天性活跃开朗，浑身充满激情和力量。可是，一场铁水爆炸的工伤事故，夺去了他明亮的双眼，将他永远打入黑暗的深渊……

沉默的陷入漫漫长夜中的丈夫， 宛如一盏痛苦的灯，照亮的是妻子张来香破碎的心、孩子们惊恐的眼睛。“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沉沦，有我在，这个家会有眼泪和悲伤，绝不会没有光明和希望”。这个善良美丽，温柔坚韧的妻子，深信：有爱就有一切。自此，张来香把悲伤的布片一针针地缝起来，用她爱情的灿烂的金线来绣边，她像只忙碌的陀螺，操持家务，辛勤工作，伺候丈夫。因为爱情，丈夫黯然神伤的模样，像烧红的煤炭炙烤着她的心，张来香买来盲文尺、盲文书等所有学盲文资料，将丈夫喜爱的二胡、柳琴挂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因为爱情，她在章和信用盲文写出“你是我的眼睛”诗句时，喜极而泣，她鼓励丈夫向报刊投稿，丈夫创作诗歌用的是盲文，不能直接用来投稿， 她就听着丈夫的口述一字一句先记下来，然后再工工整整地誊抄一遍投寄出去……

诗歌，是章和信黑暗生活奇迹的产物，而奇迹却在于张来香使他获得了创造力。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至今，章和信已在国内报刊杂志上发表诗作百余首。其中，发表在《中国冶金报》和《铜陵日报》的组诗《盲人恋歌》，让盲诗人的声誉响彻铜都上空。作为妻子，张来香比谁都懂得丈夫诗歌创作的艰辛：为了一首小诗，他常常改了几十遍仍不满意；为了一行诗句，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但张来香更懂得，诗歌有一种奇妙的功能，它能使丈夫长出一双希望的眼睛，诗歌，是他们相互给予对方最深厚最亲昵的源泉。

为帮助丈夫提高诗歌创作水平，张来香在鹞山上开荒种菜，省吃俭用支持丈夫参加诗歌创作函授班，几十年来却从未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裳；她将教材录在录音机里，让章和信边放录音边用盲文抄下来，潜心苦学； 她还用录音的方法，让丈夫自学了电大文科的全部教材；时至今日，《诗歌报》《诗刊》等刊物仍是章和信每天必读的功课。他的诗歌也由最初的直抒胸臆转而走向五彩纷呈的意象空间，诗歌题材也从自喻自励中不断向前延伸开去，他显然已找到了诗歌的抒情本质，并开始自觉地营造富有独特个性体验的诗歌情韵。

这对风雨中飞翔的鸽子，拥有钢铁一样坚毅的品质和纯洁的信念，他们相扶相携走出命运的沼泽地后，想到的是社会、单位、社区和邻里所有关心帮助过他们的人们，是脚下这块热土给了他们前行的力量。因而，章和信的诗歌始终充满勃勃生机，对世界的看法是愉快乐观的，他们的家庭生活也充满了优美和愉快的感情，三个孩子在父母爱情的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并先后成家立业，事业和生活都令人称羡。2005年， 章和信又以组诗 《黑色曝光录》，荣获《人民文学》杂志社“爱与和平”征文大赛二等奖，当接到组委会发来的邀请章和信和张来香去北京参加颁奖典礼的请柬时，两位已过知天命的知心爱人禁不住相拥而泣。张来香拿出省吃俭用的钱给丈夫和自己各买了一套新衣裳，他们要体体面面地去首都，去天安门广场定格属于他们的骄傲和荣光。

从北京回来，章和信心中奔涌着热浪，他的创作激情再次出现井喷，他用诗歌的钢钎撑起一座辉煌的宫宇。2010年华夏出版社及时为他结集出版了诗集《钢铁是这样炼成的》，2015年，这位曾经的炼铜汉子，而今的铜都诗人又出版了长篇小说《雨夜》，他告诉我，写这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代热血青年追求理想和爱情，向往美好生活的故事，宛如“用匕首豁开自己的胸膛，倾注的是我全部的心血”。

傍晚下班，我时常会路遇去天井湖公园散步的章和信、张来香夫妇，每次，照例是眼尖的张大姐先扬手招呼我。那天，我们在路边站定，我看见滨江的晚霞，将老两口的身影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光。我情不自禁吟出章和信最新的诗句：被火燎的大地与天空已|不识那玫瑰色的青春，|可我沉浮于向往中的瞳孔，|就燃烧在你壮丽的|诗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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