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探亲记

□张铜生

清晨，我从深圳出发，去珠海看望我七十九岁，正在生病的哥哥。这是2017年12月16日，星期六。

南国的早晨，天方微白，习惯于夜生活的深圳人似乎还在朦胧的睡意中，大街上车辆和行人都很稀少，我所搭乘的出租车很快便到了黄贝岭地铁站。

一辆地铁缓缓停靠在站台上。车厢里很空，我在靠右侧车窗的长椅上坐下，一抬头便看到对面的车窗上方2号地铁线路图，图上标着每一个停靠站点，从黄贝岭到蛇口码头有二十六个停靠站点。真巧啊，今天是十六号、星期六、清晨六点钟起床、坐地铁跑二十六站地。“六”是一个吉利的数字，我的心情突然好起来，我知道，哥哥的身体不会有大碍的。

我与哥哥不见，已很有些年了。

哥哥大我十二岁，从小生活在老家。我们老家在冀中华北平原，那时候的京汉铁路就在离我们老家村庄三里路的地方经过，而电影《地道战》《平原游击队》《狼牙山五壮士》和《暴风骤雨》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老家方圆百把里的范围，那些自幼最喜欢看的电影中很多场景，很多镜头就是在老家那一带拍摄的。虽然年轻时就离开老家，在南方生活了大半辈子，但哥哥至今还说着那种地道的老家口音，在他的身上仍然保持着北方人的憨厚与朴实。一九四九年一月，父亲随军南下，哥哥仍在老家读书。他的成绩很好，后来考入石家庄工业管理学校，学习会计专业。一九六二年毕业后，他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北京，一个是去南京。哥哥选择了南京，他大约是感觉南京离我们所生活的铜陵更近些吧。他被分配在电子工业部南京新联机械厂。新联机械厂坐落在南京的中央门到燕子矶之间晓庄师范附近，是一家对外保密的军工厂。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跟随哥哥去他工作的所在，空闲时，哥哥便带着我满南京城地逛悠，中山陵、灵谷寺、燕子矶，这些南京的风景所在，都曾留下我和哥哥的足迹。几十年里，虽然我与哥哥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但我感觉与哥哥一点都不陌生。哥哥的工作很出色，很快就得到了提拔，成为厂财务科的副科长。后来，他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了张卉和张咏一儿一女。

十年动乱，父亲被迫害致死，虽然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父亲得到彻底平反并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但我们一家人在那十年所受苦难却是难再追述。我下放在农村迟迟不能回城，做会计师的哥哥则被长时间发配在厂里食堂卖饭菜票、喂猪。在那动荡的年月里，我与哥哥只能以兄弟的热血相互抚慰，温暖着对方，以度过那段冰冷的日子。

改革开放后，十四个沿海城市率先实行开发开放，哥哥被厂里派到珠海，成为珠海开发建设的第一批开拓者。在珠海，哥哥在由电子工业部、光大实业公司、新联机械厂三家联合的压缩机厂担任财务经理。嫂子和侄女张卉、侄儿张咏后来也相继从南京来到珠海。哥哥一家为珠海的建设和发展付出了辛勤劳动，珠海的发展也为哥哥一家人带来了丰富的物质回报和安逸的生活环境。

今天是深圳入冬以来第一次降温，蛇口码头上的风很大，很冷。我不得不裹紧了衣襟。一阵汽笛的长鸣，渡船在风浪中摇晃着驶离了蛇口码头。当渡船进入粤港澳大湾区的海面时，风更大了，浪也更急了，一波一波的海水拍打着船舱的窗户，透过左前方的窗户，茫茫大海的那头，隐约可见的粤港澳大桥渐渐近了，不一会儿，渡船缓缓地驶入九洲码头，珠海到了。

马上就要见到哥哥一家了，我不由得激动起来。知道侄女张卉会来接我，我急切地下了渡船。走上码头，便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叔叔！”我已十五年没见到张卉了，这几天一直在想象着她会是什么样子。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张卉时，她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坐在家门口，我问她：“你是张卉吧？”她说：“是的，爸爸说叔叔要来，让我在家等。”十五年过去了，站在我面前的俨然是一个成熟稳重、端庄大气的职场女性。张卉笑着走近我，一只手挽起我的胳膊，一只手指着前面的停车场说：“我的车就停在那边，我们上车吧。”我一边走一边上下打量着张卉，高挑的身材，大大的眼睛，齐肩的头发，说话中透着一份从容和自信，不过从她的脸上也能看得出她平时的操劳和疲惫。我不由的问道：“张卉，你平时很辛苦吧？”张卉笑笑说：“是的，工作上的事情倒没什么，只是爸爸妈妈身体都不好……”

看出我的沉郁，张卉赶紧把话支开了，说：“叔叔，我们从珠海最好的一条情侣路走，让你欣赏一下海滨的风光。”我连声说：“好呀，好呀！”情侣路沿着海边蜿蜒曲折从南向北，西依高山大厦，东临碧海归帆，长达二十八公里。我们的车在情侣路上缓慢的前行，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了路旁秀丽的风景，听着海涛阵阵的细吟，感受着这座海滨城市略带咸味的清新空气，心情有着特别的放松。我对张卉说：“在附近找一家花店，我去买一束鲜花。”

在一家花店，经过我和张卉共同设计，花师精心制作出了一束美丽、吉祥、富贵的鲜花。我捧着这束代表一个弟弟心意的鲜花，尽量平抑即将见到哥哥时的那份激动和急盼。想起不久前读过的《孝经》中的一句话：“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父母都不在了，在这个世界上，幸好还有哥哥，兄弟之间的血肉亲情还在，我想，这就够了。我只愿张卉这一代人依然将这份难得的血与肉的亲情维系下去，就像一炬火，一直照亮我们的人生之路，温暖着我们生命的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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