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地乡间酒状图 ◎张浩文

秦地乡间饮酒风格，只两字便可道尽：粗犷。

秦地人粗犷。黄土高坡，厉日狂风，铸造了他们高大的躯体。无论后生汉子，都魁壮厚实如城墙，蹲在地上，浑然霍去病墓前的卧虎，直起身板，就是秦始皇陵前的兵马俑。秦人粗手大脚，在东西南北风刮起的漫天黄尘里如蚂蚁般熬营生；秦人粗喉咙大嗓门，吼出的秦腔震天撼地，在撕心裂肺的高亢嘹亮中诉说着无尽的悲怆怨忿；秦人粗茶淡饭，腥膻烫辣一碗羊肉泡馍，就笑眯眯算是过了一个年；秦人脸上堆积着粗犷的皱纹，雕刻着深沟高梁的土地样板。

黄土缺水，高原奇旱，酒于是成了秦地苦焦人生的润滑剂。

粗犷人必有粗犷酒，秦人就厮守着西凤，从古至今，千百年品出了一个酒味悠长。西凤酒，性烈味辣，外地人喝了，一杯喉咙烧，二杯头发晕，三杯下肚烂醉如泥，故秦人作家贾平凹称其为真正的“三杯不过岗”。但它正对秦人脾气，他们见西凤，眉开眼笑，腿软手颤，万般的念想就随口水痴痴迷迷涌将出来。在秦地，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席面上万不可少了西凤。否则，主人再是殷勤，客人总觉得被人怠慢，即使茅台五粮液斟入杯中，他们呷一口也说寡味。主人无奈，只得心急火燎地去买西凤，客人也就耐着性子等候。主人满头大汗携酒而归，客人也不言语，一口气连喝三杯之后，方才憋足劲儿给主人说好话，借以弥补刚才的无赖无礼。

粗犷酒喝来不必讲究器具，粗瓷大碗即可。秦人饮酒，不用高脚杯玻璃杯琉璃杯玛瑙杯，金杯银杯夜光杯更未见过，何以如此？他们说：不过瘾。秦人喝酒就用粗瓷大碗，碗多时一人一只，碗少时三五人流传。粗瓷大碗碰将起来，咣咣当当，如撞钟磬，平添了喝酒的气势。更妙的是在酒酣耳热之际，有人要吼秦腔，便以筷击碗相伴奏，清脆响亮，如擂战鼓。

秦人饮酒，下酒菜也粗。黄土高原苦煎苦熬，山珍海味自不必向往，即使鲜蔬肉蛋，也只能在岁暮年关打打牙祭。菜少挡不住酒香，即使没菜，秦人也照喝不误。运气好时，手头稍觉宽裕，便割一斤肉，称二斤粉条，做猪肉炖粉条。熟了，耀州老碗盛上，油汪汪深不见底，用筷子一挑，猪肉方方正正，块大如砖，粉条纠纠缠缠，韧如毛线。若手头拮据，便不能奢侈，就切几块红白萝卜，用油泼辣子拌了也觉香甜。如果全是熟人好友，有时菜也可以免了，脸对脸，碗碰碗，咣当一磕，就干喝了，主人也不觉得为难，客人只一个劲儿地夸：好酒好酒！

粗犷人碰上粗酒，必有一个粗喝法。上了秦人酒席，你若滴酒不沾或酒量不行，断不可轻易举杯，只管把放在面前的酒碗反扣桌上，别人也不会难为你。你若不知深浅，一上桌就开喝，那么往下去，别人喝多少你就得喝多少，不能偷工减料。别人喝多你喝少，别人敬酒你不敬，必会惹恼他人，认为你挑肥拣瘦，瞧不起人，他们肯定一哄而上来劝酒。

秦人不喝闷酒，饮酒必行令。划拳猜枚老虎杠子打贯通，花样翻新。有令必行，且行令大呼小叫，酒席上吼声如雷，个个面目涨红，脖项青筋暴跳，粗细胳膊上挥下舞，外地人见了，以为打群架。酒中行家说，大声吆喝，一则是壮了喝酒的威风，二则是为了发汗，汗出酒消，不易醉。

秦人生性耿直，喝酒最忌耍奸弄滑。行令赢了，就喜形于色，如同当皇帝坐龙庭；输了就垂头丧气，甘心认罚，直喝到栽倒地上为止。偶尔也有取巧之徒，或以水充酒，或衣袖吐酒，此人一经发现必被逐出酒场，呵斥道：小人。

秦人饮酒无量，醉倒为止，但醉后不发酒疯，唯一的癫态是吼秦腔。此时没有伪装，真情泄露，就会随喜怒哀乐觅出一段相应的戏文，放开嗓门唱一个淋漓尽致。到心酸处就嚎啕大哭，泪如雨下；遇高兴时便纵声大笑，乐不可支。悲喜交加，蹒蹒跚跚出门，被冷风一激，酒立即涌上头顶，身子一软便栽倒地上，呼呼睡去。

即使醉卧街道路边，婆姨儿女也不去寻，说是难得一醉，且让他畅快一番。路人也不必去扶，他一觉醒来，如大梦一场，照样上山背石头，下山扶犁耙，把间断的苦营生再续接上。你若扶了，他吐你一身，你也恼不得，他就一句话：咱是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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