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法官的坚守与传承

转眼间，父亲从法院退休已经6年了。我是在父亲退休后的这些年里，才逐渐走近父亲，也理解了父亲。

父亲曾是基层法院民庭庭长，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在家我们兄妹是不能去打扰的，因为他不是在专心致志阅读厚厚的法律文书，就是在研究带回来的卷宗，那时我多么羡慕那些有父亲陪伴的小伙伴呀！对父亲因距离而产生的隔膜一直延续到我成年。

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35岁前还是一名政工干部，被抽调到法院后，他硬是一边工作，一边在西北政法学院法律专业深造，22门法律专业课程、4年的时间，40岁时，父亲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法律专业本科文凭。法官等级制度施行后，父亲是单位第一个获得三级高级法官证书的人，那本烫着国徽的大红证书父亲奉若珍宝，至今仍摆放在书柜最显眼的位置。

父亲是清贫的。一辆笨重的28型自行车陪伴了他很多年，身上一年四季穿着的总是那已洗得发白的法官制服。因为要照顾患类风湿手脚严重变形的奶奶，母亲不能出去工作，父亲微薄的工资既要负担一大家人的生活、供养我们兄妹上学，还要为奶奶看病买药，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小时候常听母亲念叨，父亲因工作出色，有好几次被提拔到上级法院工作的机会，可父亲都放弃了，依然选择留在基层。年幼的我潜意识里对父亲是不理解的：如果他能换一种选择，我们也许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上初二时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父亲有了更多的误解，甚至是怨恨。19岁的堂哥因沉迷于朋友义气，盲目跟从他人抢劫了路人200元钱，在逃跑的路上被警察抓获。还记得有天晚上放学回家，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母亲告诉我大伯来找父亲了，想让父亲通过法院的关系把堂哥“捞”出来。

“抢劫可是重罪，你哥还这么年轻，可你爸……唉！”母亲叹了口气，话语中充满了对堂哥的心疼和怜惜。

“他是你亲侄子，你就那么心硬让娃去蹲监狱，他以后咋抬得起头，咋找媳妇？”大伯的嗓门越来越高。

“正因为是我侄子，我才更要回避。娃犯了罪，法院该咋判就咋判，我没有权力把他弄出来，他已经成年了，做错了事，就应该去承担后果。”父亲的声音不容置疑。

“好，既然你这么无情无义，那你以后就当没我这当哥的，你也没有那给你丢脸的侄子！”大伯猛地拉开门，铁青着脸愤然离去。

透过满屋子缭绕的烟雾，只见父亲大口大口地吸着烟，脸上是一副法不容情的决然！年少的我情感的天平是倾向于大伯的，一想到幼年时每当被人欺负，堂哥那挺身而出保护我的瘦小身影，我为堂哥感到难过，更从心底怨恨父亲的冷酷无情！后来堂哥依法在铜川市崔家沟监狱服完了6年刑期，而大伯一家因此事很多年不和父亲来往。

多年后凭借在狱中学到的出色的电焊技术，堂哥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父亲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这小子那一跤没白摔呀。”他这才向我们说起当初自己是怎样每半个月给堂哥寄封家信，鼓励他“是男子汉，就面对现实，沉下心在里面好好学门技术，出来后靠手艺成家立业”……法律是无情的，但法律背后也有温情。现在回想，面对撕裂的亲情、亲人的误解和怨恨，父亲当初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我终于理解父亲是在他退居二线后，好不容易从民庭庭长位置退下来，可他又主动请缨参加了单位开展的积案清理执行工作。年近花甲的父亲重新开始了忙碌的生活，逢年过节万家团圆，可父亲却带着年轻的同事，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蹲点守候在老赖的家门口，父亲也因此差点和我们天人永隔。那是在执行完一个案子回来的路上，面包车散发出一股橡胶烧糊的焦味，父亲和同事匆忙停车、下车，不到一分钟车子就发生了爆燃！我听到消息匆匆赶回家，也许是因为劫后余生，父亲的话比平常多了许多，他自嘲地安慰我们：“别担心，爸爸不会有事的，爸替老百姓要回那么多钱，老百姓也会保佑你爸平安的。”泪眼中我突然发现父亲老了！额头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让我不忍再多看一眼，那一刻我多么后悔自己年少时对父亲的误解！多年来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理解了父亲对自己职业的坚守和信仰，对父亲来说，能够成为一名法官，已经成为他一辈子的荣耀和自豪！

晚年的父亲最欣慰的，就是梦想在儿孙身上得到了延续和传承：儿子也在从事法律相关工作，唯一的孙儿受家庭熏陶，从小就立志要当一名神气的大法官，目前正在政法大学上大三。父亲现在依然忙碌：他是社区的普法宣传志愿者和民间纠纷调解员，他笑称要在社区这个舞台上续写自己法治服务的新篇章。

父亲是平凡的，但不正是由于无数像他一样，甘守清贫、扎根基层法治土壤的普通法律从业者的坚守，才使更多的人能拥抱法律的阳光，使法治精神铭刻于每个人的心底么？感谢父亲，是他教会了我什么是信仰、什么是坚守，这也是父亲送我的最珍贵的财富。

（作者系金谟小学教师 李艳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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