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金牌教练”徐国义：隐瞒脑瘤病情 拿命换中国游泳崛起

2017年世锦赛夺冠后，徐国义和徐嘉余赛后合影。

中国游泳队有人喜欢哭，有人就爱笑。这阴晴转换间，他们的身后总站着一个人。

执教泳坛24年，48岁的徐国义可谓桃李满天下。他的弟子包括雅典奥运会冠军罗雪娟、中国泳坛首个“金满贯”叶诗文、蝶泳名将吴鹏和周雅菲、新科世界冠军徐嘉余以及“洪荒少女”傅园慧......

成为人们口中的“金牌教练”，徐国义几乎燃尽了自己的一生——他与妻子为了游泳事业决定不要孩子，替徒弟们日夜操劳而未老先衰，甚至连脑癌这种恶疾也突然找上门来。

在不久前的短池世锦赛期间，这位中国泳坛的功勋教练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他与我们聊了聊自己执教多年的管理哲学，然而张口闭口离不开的还是他那些孩子。

澎湃新闻记者专访徐国义。

都是亲生的，不是后娘养的

徐国义与澎湃新闻记者约在短池世锦赛倒数第二个比赛日采访。杭州雾蒙蒙、冷飕飕的冬天，徐国义一身黑色运动装，外面还裹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唯独少了他那顶标志性的帽子。

那天上午，他组里的几个队员恰好都有预赛。当澎湃新闻记者来到运动员下榻的宾馆时，叶诗文刚刚游完200米混合泳的预赛，话题自然从“小叶子”开始。

“叶诗文预赛游得真不错的，差点赢了霍斯祖啊！最后25米自由泳甚至还放了。”澎湃新闻记者向徐国义寒暄道，并认定这位奥运冠军状态正在回升，很有可能当晚登上领奖台。

听完这番话，徐国义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嘴角微微上扬，“我觉得她已经拼尽全力了。”

其实，“小叶子”那天预赛和决赛游得很棒，用她的话说是“游出了历史最好成绩”。但“知女莫若父”，在当晚的决赛中叶诗文还是以2分05秒79位列第四，与站上领奖台只相差了0.25秒。

徐国义。

无论外界如何评价，徐国义对每一位弟子的真实情况都了然于心。这些孩子从小就跟着他练游泳，一起相处的时间比他们的父母还要长。

“他们都是我的小孩，每一个运动员都是我的作品，他们怎么样是和我有直接关系的。当然和家庭也有关系，但我认为他们的成与败，我还是有很大的责任和影响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叶诗文14岁起就跟着徐国义夫妇训练，两年之后便闪耀伦敦；徐嘉余则在13岁就师从徐国义，并在教练组的建议下由蝶泳改成了仰泳，逐渐成为仰泳项目的领军者。

“他们都是我和我爱人从小培养起来的，我也不会看到其他教练手里的队员不错就要过来，我认为我这样的培养方式才有价值，因为每个人都是我亲生的嘛，不是后娘养的。”

一句玩笑背后，透着徐国义与弟子们天然的“血缘关系”，这也成为他们能够彼此依靠、彼此信赖的纽带，“带其他小孩总会感觉有点距离，而且我总是认为，我的队员就一定要比你的好。”

徐嘉余与教练徐国义。

你必须做恶人，和父母一样

要做到最好，严厉自然不可或缺。

“我一直觉得徐国义教练是那种训练起来很严格，平时很温润的教练，所以特别喜欢他。”一位网友曾如此评价徐国义。事实上，徐导更多时候是弟子眼中的“严父”。

“我对他们还是比较严格的，我一直认为宠子不发。如果一味地宠，你不想做恶人，不想严厉地管教他们，那对他们是不负责任的。”

说完徐国义再度感慨道，“你必须做恶人啊，和父母一样！”

这一切其实是他自己有感而发。他当运动员时“比较调皮、比较懒”，其他条件差的运动员成绩都比他要好，“所以当教练以后，对自己有个反思，只有严格才是对他们好。”

于是，无论男女队员，徐国义对徒弟们都是同等严厉。比如，在与澎湃新闻记者交谈中，他就直言叶诗文状态回升是因为“吃老本”，并透露要在冬训期间对“小叶子”加大训练量。

徐嘉余赛后扑入教练怀中痛哭。

徐国义与徒弟们的故事多不胜数，最著名的就是他与徐嘉余的“往事”。

年少时的“甲鱼”爱玩游戏，徐导曾两次将电脑砸到他身上，这段小插曲也因爱徒在布达佩斯世锦赛夺冠而为人熟知。

“砸他电脑是因为他没有很好的休息，没有很好的休息、没有健康的身体，怎么可能取得很好的成绩。你晚上不睡觉，你第二天不可能有好的精神和精力去训练，把自己的身体都搞垮了。”

在今年央视的《朗读者》栏目中，徐嘉余直言时过境迁后依然后怕，“平时对我来说，徐导会更严厉一点，现在依然很怕他，因为气场特别大。”

徐国义的严厉并非是蛮横无理，“这是规矩，也是爱他们的表现，作为父母的肯定也会这么去管教自己的小孩。我也希望我的这个组有一个好的氛围，都奔着一个目标去。”

如今，已是世界冠军的徐嘉余依然被师傅“严加看管”。但孩子长大成人了，徐国义也在给予他们更大的空间，“可以刷微博上网，但不能在休息或睡觉的时候去做这些事情。”

只有一点一成不变——不允许组里队员带电脑，“我曾经给他们过电脑，因为他们自己把握不住，自己不能很好的自律，那没有办法谁都不能带电脑。”

徐国义与傅园慧。

控制不了外界，就管好你自己

虽然给予徒弟们更多的自由，但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徐国义依然很警惕外界对运动员的影响。

尤其是在里约奥运会后，中国游泳队成了名副其实的“网红”。巨大的光环往往是一把双刃剑，傅园慧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在徐国义看来，这位曾经带过的徒弟有她优秀的一面，“但她的问题在于想赢怕输，在一些比赛时心理就容易出现波动。”

“运动员还是很单纯的，有很多外围的这些干扰会对他们产生影响：“成了我会怎么样，败了我会怎么样？”一旦成名这种干扰就会很多，这是我们现在最痛苦的问题。”

令这位“金牌教头”有些无奈的是，移动互联网的发达让队员似乎难以做到“与世隔绝”。即便没有了电脑他们还是会拥有手机，后者是这些孩子们与家人和游泳队联系的媒介。

徐国义组里的队员其实人人都有微博，徐嘉余、李朱濠也偶尔在微博上与粉丝进行有趣的互动。不过，“甲鱼”曾说自己并不太常看，只是偶尔会看看国内和国际的新闻。

与弟子“斗智斗勇”多年后，徐导深知堵是堵不住的，“主要还是从思想上去和他们沟通。社会大环境就是这样，我们控制不了外界，我们能只能控制自己。”

徐国义给徒弟们说的最多的也是克服外界干扰。

他曾替叶诗文做了去清华读书的决定，并让这位一度抑郁的奥运冠军去规划自己的人生，“只要她能静下来，一切就都顺利了。”

对于性格柔弱内向的徐嘉余，徐国义最希望他做到的还是自律，“只要你想要这个奥运会冠军，那么你就要自律，而且要超级自律你才能有可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叶诗文与徐国义。

只要你努力，我就会对你负责

徐国义夫妇和徒弟们有一个叫“大家庭”的微信群，从罗雪娟、吴鹏、周雅菲到叶诗文、徐嘉余、李朱濠，里面所有33位队员都是徐国义和妻子楼霞亲自培养过的队员。

培养如此多的金牌得主，徐国义有什么选材的秘诀吗？

他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自己其实并不会参与选材，组里的队员一般都是由基层的教练员推荐的。

“有些底下的教练送过来一些不错的小孩，我就说我都会给你们机会，我的大门是一直敞开的。当然，前提条件是你必须是喜欢游泳、热爱游泳的。”

天赋在徐国义组里也并非最被看重的特质，“我只对努力的人负责，我不看你成绩的好坏。如果不努力我不仅不会对你负责，我还会让你离开这个团队、离开这个环境。”

“所以我跟我的运动员讲：“只要你努力，我就会对你负责。”哪怕成绩不好，你以后的读书、工作我也都会全力以赴，因为努力的人可以带动旁边的人和整个组的氛围。”

徐嘉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与欧美选手相比，他的身体条件并不算特别出众，但是正是凭借着“训练累成狗，才能把对手虐成狗”的这股劲，他才得以跻身顶尖仰泳选手的行列。

看到爱徒的努力，徐国义坦言自己平时会多关注他一点，这还引起了李朱濠的“不满”。“他总说我爱跟徐嘉余说。我说，“我为什么不跟你说？因为你没他努力，训练没他专注，执行力也没他好”。”

“如果你哪天做到他这样，我第一个跟你讲。”徐导的笑容里是满满的爱意。

虽然看重努力，但徐国义在训练中的量并不算大。他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他平日里一堂课也就让队员游五六千米左右，这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是属于小运动量的。

“我讲求的是时效和技术，我不会以大运动量取胜，因为大运动量对运动员身体的伤害太大。技术一定是第一位的，好的技术一定是经济的、省体能的。”

徐国义、楼霞夫妇。

全身心投入，拿生命换成绩

24小时脑子里不停想着工作、想着孩子们，徐导笑言自己有时就像一个“保姆”，“天气冷了让他们多穿衣服，让他们多吃这个、少吃那个，每天还要提醒他们早点睡觉。”

他曾为了给瘦小的“甲鱼”增肌，亲自制定以牛排为主的食谱，后者半年内增重4公斤。他也曾为队里的每一个队员熬阿胶，“阿胶用黄酒泡上 ，隔水炖到阿胶化开后，再加核桃芝麻。”

偶尔拥有半点清闲，徐国义会喝喝茶、看看电视，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享受，“我这个人比较耐得住寂寞，也守得住孤独，我平时不太玩手机，这些（外界）干扰我也受到得很少。”

有关徐国义的教练生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就是他在2015年曾遭遇的人生重大打击。

当时正值里约奥运前一年的关键备战期，45岁徐国义被查出了脑部恶性肿瘤。虽然手术非常成功，但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并且还要按时服药和定期前往北京复查。

在当天的采访中，没戴帽子的徐国义头上的伤疤依稀可见。在交谈的过程中他常常侧过身去，很明显，他并不希望澎湃新闻记者注意到自己头上有任何异常。

但话题还是绕不过这场大病，他只是淡然道：“那场大病并没有太影响到自己，生不生病我也左右不了，我只能接受，该工作工作，该吃饭吃饭。”

事实上，手术后的徐国义没有半点歇息。为了不影响备战里约奥运会，他曾对弟子们隐瞒了病情。在术后仅仅5个月，他就重新回到了游泳队中。

“我要对得起我的运动员，要么我就不干了，既然我站在游泳池我就要做到最好。”徐国义的话语铿锵有力，“我们肯定都是全身心的投入，都是在拿生命来换成绩。”

而在《朗读者》的栏目中，徐国义朗读了一段王蒙的《人生即燃烧》：“也许你不能留名青史，但至少应该对得起自己这仅有的几十年；也许你未能立德立功立言，但至少是充分发挥出了自己一生的能量……”

这位严苛又不乏温情的父亲正倾尽一切燃烧自己，照亮膝下的孩子和中国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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