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世界杯已经开打,球王贝利说过:“每隔四年,我的心都会加速跳动!”拥有四十年球迷史(1978年至2018年)的我曾经深有同感,只不过随着年龄直奔七张,热情逐届减退。每每回忆起当年看球的狂热和痴迷,不免感叹人生短促,看个破足球就能把人看老了。再踢个五届六届,这世上保不齐就没我这个老球迷了,难听点儿说,“看一届少一届啰。”日本电影《追捕》里真由美的父亲说:“我不参加竞选了,当初我那么热衷于竞选,想想真可笑!”我并不后悔和笑话自己当初的如痴如狂,反而觉得很温馨很怀念。
第一届世界杯1930年在乌拉圭举行。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八十八年前的世界杯。年轻的球迷想着八十八年前的足球该是西瓜大的一个红黄的空囊,像蒙得维的亚上落了一粒珍珠,新鲜而饱满。老球迷回忆中的八十八年前的足球是欢愉的,比眼前的足球大、圆、白;然而隔着八十八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足球也不免带点凄凉。
——上面这段话张迷们都明白是从《金锁记》化来的,对接还算贴切吧?
我的看球史是从1978年阿根廷举办的第十一届世界杯开始的。说来可怜,当年并非家家有电视机,有的话也多为九英寸小电视,信号也不好,俗称“雪花屏”。我家有一台九英寸电视,逢有精彩节目,全院都来围观。现在讲一个笑话。某夏晚邻居们一起看电视,我突犯痔疮,众目睽睽,只能反手端着板凳去茅房清理。当年看球并不懂球,用其时流行的一部话剧来形容,即“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足球排兵布阵术语“四三三”、“四四二”的功效有啥区别,亦半懂半不懂。我弟弟踢过球稍懂一点儿,他说什么“从左路攻得多!”我还纳闷他是怎么看出来的。这届世界杯好像只转播了四场,两场半决赛、三四名及冠亚军决赛,解说员是宋世雄。以现在的解说风格来评判当年的“解说一哥”宋世雄,显然不公平。二十年前我在超市偶遇宋世雄,我正在货架上拿芝麻酱,宋世雄在后面好像也想买,我说这个牌子好,他乐呵呵地说那我也买一瓶。这个牌子的芝麻酱四块九一瓶。
1978年世界杯,我记住了长发飘逸的肯佩斯,更记住了“飞翔的荷兰人”克鲁伊夫。肯佩斯是阿根廷获得冠军的头号功臣,而连荷兰国王都请不动的克鲁伊夫,意气用事,愣是拒绝参加国家队。由于缺少克鲁伊夫,荷兰队继1974年世界杯屈居亚军之后再次屈居亚军。时间闪回到1974年世界杯,那时我正在农村插队。那是什么景况啊,甭说看球了,饭吃得饱么?后来的日子里,无数次地回看1974年世界杯荷兰德国决赛录像的一个镜头,克鲁伊夫开场五十五秒就赢得了一个点球,这时德国队连球都没触一下呢。尽管先入一球,荷兰队还是以一比二输给了德国队。2010年世界杯冠亚军决赛,罗本痛失单刀,才华横溢的荷兰队再次无缘冠军。“三连亚”的荷兰队,真是命苦,这次俄罗斯世界杯,荷兰队只能壁上观也,不能不说,桀骜不羁的克鲁伊夫,害惨了荷兰足球。世界杯是英雄冢,最最失意的莫过于亚军。
正在解说世界杯的宋世雄
1982年世界杯时,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电视和报刊也加大了报道力度。我记得《体育报》转载球王贝利的球评,一场一个标题,如揭幕战,贝利的标题是《阿根廷希望的气球在飞散,比利时防守的丛林难逾越》。贝利不仅球踢得漂亮,文字也漂亮。每一期《体育报》我都保存着呢,从此开始注意足球评论里的绝妙文采。这也许是我高过其他球迷的地方,不能光图看个热闹,过后什么都没留下。
收入《漫话老杂志》的《〈足球世界〉让人欢喜让人忧》
1985年5月19日,中国男足为争取1986年世界杯的出线资格,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与香港队进行比赛。这是一场打平就行的比赛,可是球迷心气高,男足也不满足打平,“打平当输”呀!5月14日《足球》报名记严俊君在头版写了篇誓师般的文章《竹密难堵流水过——中国队应能赢香港队两球以上》。我当下读了,不禁称奇,好文采!严俊君的意思是香港队防守再好,也防不住我们水银泻地般的进攻,“小胜当输”,非赢两个以上不可!牛吹得有点大,看严氏怎么收场。
我高过其他球迷的地方,也许就是“众人独醉我独醒”吧。当时我对一位“中国必胜”的朋友讲:“香港队跟咱们踢一百场,总会赢一场吧?”朋友说:“哪有可能。”我说:“你怎么知道这赢的一场不会发生在今晚?”结果男足一比二输给了香港队,球迷失控,秩序大乱,酿成“五一九事件”,主教练曾雪麟引咎辞职。著名作家刘心武忙不迭地蹭热度,写出了报告文学《5·19长镜头》。我因为判断精准,一点儿没为输球而如丧考妣,反而有点儿幸灾乐祸:瞧瞧严俊君如何圆场。
5月21日《足球》报,厉害了,记者严!这场圆得真飒——《足球似棋局局新》!中国足球烂如泥,烂泥里开出一枝生花妙笔。查过“竹密难堵流水过”和“足球似棋局局新”的出处。前者出自南宋道川禅师偈曰:“旧竹生新笋,新花长旧枝。雨催行客到,风送片帆归。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又一说来自《景德传灯录》:“竹密岂妨流水过,山高哪碍野云飞。”后者出自宋释志文《西阁》:“杨柳蒹葭覆水滨,徘徊南望倚阑频。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岚积远山秋气象,月生高阁夜精神。惊飞一阵凫鹥起,莲叶舟中把钓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体制内。为了看球,各种手段都上了,最常用的两种:一,“泡假条”;二,孩子小,扔给孩子姥姥看着。为了使“实况录像”有“现场直播”的效果,我闭门不出,躲避一切有可能知道比赛结果的场合。有的人听了收音机知道比赛结果,就忙不迭地通告他碰到的所有人。很像看一部电影,你第一回看,有的人是第二回看了,他非要给你剧透,多讨厌呀。有一回我躲了一整个白天,傍黑孩子姥爷来了,一进门就说:“咳,巴西队!”我埋怨他:“您怎么把结果告诉我了!”孩姥爷说:“我没说结果呀!”我说:“您这一咳,不就是惋惜巴西队输了么!” 如今孩姥爷去世已五年,我想念和老人家一起聊球看球的日子。
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前几个月,墨西哥遭遇大地震,有传闻说球赛要改时间改地点,但是英勇的墨西哥仍如期举办了本届赛事,新一代球王马拉多纳率领阿根廷队夺冠。江山代有才人出,风水四年一轮转。往前数1982年马拉多纳被红牌逐出场,往后数1990年马拉多纳被德国队一粒点球击败痛失蝉联冠军良机,再往后数1994年马拉多纳查出偷吃禁药黯然离场。世界杯的舞台,马拉多纳占据了太多戏份。
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给人留下难忘印象的却不是足球,而是开幕式主题歌《意大利之夏》,还有那些美若天仙的模特。意大利队当时出了个最佳射手斯基拉奇,解说员介绍他是“农村长大的”,斯氏也确实长得朴实无华,拉低了帅哥成堆的意大利队颜值。我给斯氏起了个绰号“农民的儿子”。球员的相貌越来越重要,这位斯氏一战成名后再无下文,而他的锋线搭档巴乔,因为一双深邃忧郁的蓝眼睛,赢得无数女球迷,加之出众的球技,一直踢到1998年法国世界杯。
1994年,我赋闲在家,得以痛痛快快看了一届世界杯。1994年是我生活中最难的一年,意味深长。本届参赛队增至三十二个,比赛场次达五十二场。审美疲劳随之出现,我学会了挑关键场次看,小组赛可以不看,淘汰赛必看。本届给我留有深刻印象的又不是足球,而是巴西队罗马里奥和贝贝托进球后的“摇篮曲”式庆祝动作。花样翻新,即兴表演的庆祝动作,遂成为足球场一道靓丽风景线。我则将其定义为“古典足球”与“现代足球”的分水岭。
以“摇篮曲”式动作庆祝的马里奥和贝贝托
1998年法国世界杯,我再次赋闲。本届亮点,“足坛第一帅哥”贝克汉姆横空出世。那时的贝克汉姆是真帅,哪里像现在胡子拉茬老气横秋。贝克汉姆的成名之路有点儿像马拉多纳,首演便砸了。红牌下场导致英国队失利,一时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如今的足球,女球迷贡献了一半的票房,小贝居功至伟。我定义为另一道“古典足球”与“现代足球”的分水岭。
2002年,中国足球第一次入围世界杯。喊了多年的口号“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终于实现。但颇具嘲讽意味的是,由于本届赛事由韩日联办,中国队的三场小组比赛都被安排在韩国,三场皆北,尽吞九弹,一球未进,所以连去日本的资格也没得到。一日游似的去了趟韩国,算不算“冲出亚洲”?于我是不知道的。
2006年世界杯,出了两件大事。一个是至今悬而未决的谜团,意大利后卫马特拉齐到底对法国队齐达内说了什么,导致齐达内怒不可遏,一头撞翻了马特拉齐,红牌下场。这个事件,唇语专家的多种解读,莫衷一是。如今我们看到不管是队员还是教练,说话都捂着半拉儿嘴,怕的就是唇语专家。此怪状与陈毅元帅《赣南游击词》所云“休玩笑,耳语声放低,林外难免无敌探”,庶几近之。另一件大事出在旁观者,咱国的解说员黄健翔那一嗓子:“伟大的意大利左后卫格罗索!”当夜我在博客中写道:“黄健翔是林子大了里的一只小小小鸟,想要飞得飞得比别人高呵……奔四张的你咋就不懂呢?你知不知道,为了你一嘴痛快,领导今一白天尽找弥补措施啦,真急了,把在澳超踢球的曲圣卿都想起来了。你娘会说这孩子咋这大了还让娘操心。还连累到我一天没务正业。”
意大利左后卫格罗索被澳大利亚球员绊倒的瞬间
2010年南非世界杯,听说全中国仅几十个球迷去南非观战(2018俄罗斯世界杯陡增至六万),什么时候在中国举办,路费就省下了。我通常是一个人守在电视前。我没有聚众看球的癖好。本届世界杯是个例外,一个书友在郊外有个农家小院,邀我等几个既迷书又迷球的朋友去那儿看个通宵。看的是开幕式和两场小组赛,先是在院里吃烧烤喝啤酒,郊外的夏夜比城里凉爽,星星也比城里多,我想要是把电视搁院里看就更美啦,屋里的空气巨混浊。几个朋友都是伪球迷,比赛没开始就都睡着了,只我坚持看完。凌晨这一屋子球迷集体驱车去潘家园淘书,年轻人精神头大,我岁数大了体力不支,匆匆转了一圈书摊赶紧回家补觉。
2014年巴西世界杯去今不远,不必饶舌。巴西队一场丢七个球和自媒体勃兴,印象深刻。
俄罗斯世界杯,我只关心一条:梅西有戏还是没戏?
写到结尾时,出了趟门,在火车上见到乘客和乘务员人人看手机用APP,忽然想,一百年之后,一千年之后,足球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细思恐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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