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老家

老家的新房建成好多年了，是在旧房子后面建的，两层半，屋顶设计成三角形斜立面，外贴蓝色的瓷砖。阳光下，熠熠生辉，很是漂亮。

即便新房已经建成，老家的老屋却舍不得拆掉。每年请亲戚稍加修葺。

于我而言，所有乡愁的开始都是在老家的屋檐下衍生的。那是我的生命呱呱坠地的地方，是我童趣的温床，是我远眺星空擘画人生的起点。若拆掉了它，怕我的有关乡愁的记忆会随着墙垣片瓦的消逝而无迹可寻，然后迷失，迷茫在纷扰的尘世里。

于是每次回老家，我都要探访老屋，在屋檐下坐一会，或者半个晌午。老屋已经多年没有人住了。缺少烟熏火燎和人气的屋子原来再结实也抵不过蛀虫的肆虐和时间的摧残。几根柱子越来越斑驳腐朽。原先厚实的木板在我脚下咿呀作响。那是我年少时和伙伴们习武挥拳的地方，曾经任人左右开弓，擒拿放马，气震檩梁，依然稳稳当当。可是几十年后它好像不能负载我如此轻盈的躯体了。偌大的村庄静悄悄的。老家屋檐下的晒台，隔壁家的一只母鸡正在窝里孵蛋，见到了我，显然受到了惊吓，“啯哚啯哚”地飞向菜园里的龙眼树上，好像在说我这不速之客怎么进入了它的家园打扰了它平静的生活。黑色粗壮的檩条和笔挺的横木曾经支撑着牢固的老屋，庇护着我们一家人。屋檐下的杆栏，两根横木卯在柱子的榫头，一头钻进泥墙里。杆栏上，一串红色的辣椒、几个玉米棒和一绺红薯藤不知哪年哪月遗落在那。午后的阳光穿过瓦缝射进屋里，投下一柱金光。一股尘埃在光线里沉浮翻滚。那束光照到贴在房间木板隔墙的画报上。那画报是飞人乔丹标志性的灌篮动作。他坚毅的目光和不屈的精神曾经无数次激励着我，让我和我们村的篮球队享誉十里八村。如今，画面虽然覆盖了一层灰尘，但他的目光仿佛在穿越二十多年的尘世透视着我。可惜物是人非了，飞人已经由公牛王朝的缔造者变成了黄蜂队的老板，我也人到中年，虽然还能在球场上奔跑，但已由当年的血性博弈变为以锻炼为目的了。

石阶是我们家最好的会客厅，邻里往来，随意坐在石阶上，然后家长里短拉开话闸。夏天夜晚，大家坐在石阶上乘凉。我则喜欢躺在那里享受晒了一天太阳的余温，看星月满空。以前的石阶，经过祖祖辈辈的脚踩手摸，光滑细腻，白净如洗，现在没了主人的肌肤之亲和打理，黯然失色。有的甚至长了青苔，一些陈年苍苔变黑变干了。老屋真是太老了，祖辈经过千锤万击舂成的泥墙，我仿佛看见时光正在它的脸上胡乱千刀万剐，千仓百孔。铁木做的门槛还在，小时候我们兄弟在门槛上做陀螺时砍出深深的伤痕几十年后还暴露在寒风里。那扇面山的小窗是我当年趴在床上向山外遐想的瞭望口，现在蠹虫正肆无忌惮地啃噬着框边，我的心头感觉当年被跳蚤咬着那般痛楚。

石阶边的石臼静静地待在那里。可是缺少了牲畜的唇齿舔吻，不再滑润如初，也缺少了温度。

我确信当我能够辨别声音时，第一次听见鸟的叫声，肯定是屋檐下燕子的呢喃声。可以想象当我还是狗崽一样在木板上爬行，衣衫褴褛地坐在门槛上，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那只鸟，那就是燕子。我依稀记得孤独老头冯中山在门槛上拉扯着我裆中的“小鸟”说：“这个和屋檐下的小鸟一样。”

后来我就爱上这个黑色的精灵，很想和它玩，却不能捉到它。于是发生了用竹竿捅燕窝的违犯天条的童年事件。那天，爸爸去帮表哥家检修房子。我坐在表哥家的屋檐下。表哥家的屋檐下也有一个燕窝。我看见燕子在窝里孵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很寂寞。我和它说话，但它并不理我。看着它可爱的样子，不知哪来的野心，我要拥有它。于是找来一根晒衣竿要把燕子捅下来。燕子固然没有掉，掉的是还带着燕子妈妈体温的两枚蛋子，和燕子千辛万苦衔泥铸就的燕窝的碎屑。爸爸知道后大惊道：“你这是犯天条了！打杀燕子是邪恶的，要遭雷劈。”父亲的话，让我惊恐了整个童年。

老家的屋檐下，让我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伟大。因为每天父亲赶着牛儿做工前，都要给牛喂食。父亲抚摸着水牛的背，然后把我放在牛背上，牛儿十分温顺听话。父亲不在的时候，我是不敢靠近这庞然大物的。

读书之后，老家的屋檐就是时间的刻度。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爷爷奶奶。大概从二三年级开始我就懂得煮饭了。煮饭的时间点就是屋檐下的石阶。每当初升的太阳照在石阶上，泛着晨光的石阶更加鲜明活亮。暑期的上午，每当屋檐的影子映照到第六个石阶时就开始生火了，等到父亲劳动回来，刚刚煮好。于是，我又可以去玩了。下午，坐在屋檐下，看看北面大山的影子转移到了山坳口，就要开始做饭了。家家户户一样，整个村子炊烟袅袅，继而牛马归栏，疯玩一天的孩童被呼唤回家。

后来我就像小鸟一样，从屋檐之下飞走了，飞了二十多年。如今，屋檐下的老家是我最温暖的记忆。遗憾的是，我仿佛看见我的生命轨迹中有了一个黑洞，幸好在黑洞之外，隐约还有一根线牵连着，从天外连到老家的屋檐下。

可是，老家的老屋终究要有一天消逝的，连同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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