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创业史

关山之魂

进入陇山之西的关山牧场时，恰逢大暑与立秋节气的夹缝中。陇右酷暑的燥热令人无时不幻想着能变作一只田鼠，深入地下，寻找一席清凉之地。我就是怀着如此的心思，逃遁干枯烦躁的陇右老家，被一辆大客车装载，一路历经秦安县城、莲花、龙山、张川、马鹿，之后被卸载在甘肃的一边界——关山。

过惯了山多水贫，草稀木缺，沟梁峁壑的黄土高原的我，一进入马鹿，就被一层层绿染的山峦沟壑所迷恋。然渐随着深入关山牧场，生命的色彩——绿色铺天盖地的扑面而来。无论眼前的绿色草甸，还是远处的层林滴翠，均让我猝不及防。这里似乎拒绝着每一粒红色抑或灰褐的泥土的裸露，宛如一位周身穿戴十分紧密的纯贞淑女。即使面部，也被一层绿纱遮罩，那白皙的脸庞在隐隐约约中呈现出朦胧的幽境，含蓄的如此娇美。

伫立于关山，回想秦始皇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伟业壮举，在历史的册页已成一颗辉煌璀璨的耀眼明珠，它灿烂的光环，永远展示着的秦人顽强崛起，秦人赳赳的英雄气概。然被历史湮灭的秦人崛起之前的那段屈辱、困苦、辛酸和艰难，被周天子欺凌和灭祠，不让祭祖，贬罚奴隶，从中原大地驱赶到西陲（陇山之西的关山、天水一带），再加上周围各戎族的不断侵犯以及秦人在夹缝中生存的岁月史……在历史倒流的深层，在时间逆上的河沿，作为一个华夏后裔，我却深深地感到历史深处刺心的痛。也许正是这一刻骨铭心的痛疼，才有了秦人的辉煌历史。

这一猛然被历史深处的刺伤和痛疼，致使我不得不从脚下的每一粒黄土之上，袒露的一棵棵矮小的野草之间亲昵；和啃着青草的一匹匹膘厚健壮的马儿会晤，和浑圆山巅散生野长的树木交流；也要和关山的日月对话，雨雪雾霜握手。唯有这样，秦人的那段酸甜苦辣的岁月，才会被一一解读。

周灭商后，曾服侍商朝的秦人，曾经的上房梁柱，瞬间成了周朝灶房的半截干柴，被周天子看都不看一眼，狠狠地一把塞进了周的灶膛，化作一股西去边陲的孤烟。那还未燃尽的干柴之碎末，依旧被那股周朝的劲风吹到了陇山之西的关山之地。这一东夷部落——秦人，被贬做奴隶，失去姓氏和宗祠，这一即将被茫茫历史湮灭的种族，艰辛地生存在四面包裹的戎族之间，他们的走向将会如何？他们过惯了东部农耕的生活，如何才能适应山茂草稠的陇山之西的牧马生活呢？野蛮骄横虎视眈眈的强大戎族部落，能让其安定地生存在这片树木葱茏，野草丛生的关山之地？一颗幼小的种子，可在历年的春夏长成一棵健壮、果实累累的物种，以便延续生命，走向繁荣。作为屈辱极尽的秦人，何不想着自己祖宗的延续和昌盛呢？秦人的首领非子，便是日夜思索这一问题的伟人。

饱含骨子里不屈坚韧的秦人之秉性，也在以非子为首的秦人的血液和骨髓里流淌着。面对不同戎族的时常侵犯，秦人依旧以生命的代价，一次次和戎族进行不懈的搏斗，最终使秦人的骨子里生发出一股善战的英雄气概，一往直前的横冲精神。非子为了让自己部落的嬴姓不被周王朝如此推进历史的长河悄声湮灭，他日夜苦思，怎样为周王朝献策，才能博得周王朝的信任？对于一个被沦为奴隶，灭姓禁祠的嬴姓秦人而言，恐怕于谁而言，都是一个白日梦。当时战争的核心力量——人，战车较少，如何让战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聪颖好思的秦人首领——非子，目睹脚下山林繁茂，沟谷野草萋萋的陇山之西的自然物貌，在不知穿行于多少次后，深思了多少日夜后，终于想出了“养马”这一极其符合大地生态和时局的奇思妙想。在接下来的艰酸潦困的日子里，勤劳好思的秦人，利用陇山之西的地理特点——草多繁盛，便悄无声息地圈养起马群来了。

紧随非子渐次掌握了养马这一绝技，秦人所在之地骏马逐年增多。戎人与秦人的频繁入侵交战，致使秦人更加骁勇善战。非子用自己的远想，历年年末，低着思想饱满，志向宏大，心思沉重，目标深远的头颅，背着干粮，牵着数匹精挑细选的良马，从陇山之西启程，披星戴月，从西向东部的周天子进献。渐渐的非子的名声一如黎明前的一棵破土而出的破竹，传遍了陇山之西，感动了，震惊了当时威震天地的周天子。周天子何不想着让自己的军事实力再次扩充壮大呢？让当时骄横野蛮的戎族部落归属己有呢？千乘之国的宏伟蓝图便渐次在周天子的脑海中绘成。当时的非子所养之马，便自然而然地成了拉动周朝战车的主要动力来源。周孝王时，便把非子召到周朝，命其专门为周朝养马、牧马，还专门规定地域——关山（在汧渭之会的陕西宝鸡一带）。

周天子对自己的这一厚爱，致使非子曾经埋下的恢复嬴姓的种子，有望渐次落到了实处。数年间，非子以自己辛劳勤思，不断创新的养马思想，向周天子（周孝王）献出了成千上万匹的精良骏马，从而实现了周天子“千乘之国”的宏伟蓝图。为了感谢这位灭姓禁祠的秦人——非子，周天子将其册封为王室的附庸，并允许秦人祭祀祖先，恢复嬴姓，还感激地在汧渭之会划出了一块50余亩的土地，让其建立自己的城邑。这一地不足百里，附于诸侯的小小奖赏——附庸。在当时周朝诸侯国里，附庸虽是一个很小的封赏，然对于失去嬴姓，断送祠堂的奴隶秦人而言，这就是东夷部落嬴姓的种族走向历史舞台的希望，这一命运转折，我想不知非子及其他秦人付出了多少流血的代价，甚至生命的代价？站在地毯似的草甸上，凝望山巅那一层层滴翠的墨绿，我想，这难道不是曾经差点湮灭在浩瀚史册中的秦人的“谋事在人”的聪颖之处，沉稳之处？

然而，当时的秦人东南要面对强大的周王朝，西北要时刻防御戎族的侵浸，他将走向何方？如何完成一颗“嬴姓”种子在华夏大地之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枝枝繁花，果实累累——即秦始皇横扫六合完成统一大业。在这一大段历史云烟之间，非子作为周天子的附庸后，又发生了怎样的突变呢？

陇山之灵

在周王朝建立之后的200余年漫长的时间中，也是秦人在陇山之西坚韧不屈，受尽折磨，历经八九代人繁衍不息的生存史，磨难史；也是再次实现秦人部落复兴，回归华夏的奋进史，创业史。这一段辛酸的创业史，其本身蕴含着我华夏民族骨子里一种特有的奋进的精神，以及善于不断创新人类生存进展的探索性。

秦人首领非子的养马绝技，博得了周天子的小小封赏——附庸，并在陇山之西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城邑——秦亭。据考古学家在甘肃省清水县发现的李崖遗址，因其墓葬特色为：头部朝西，直肢葬，并有诸多简陋的陶器陪葬品等等，断定为西周时期秦人首领非子的墓葬。考证其这一城邑的建立，标志着秦人摆脱了居无定所，恢复嬴姓宗祠，有望永驻华夏浩浩史册的冀望。

秦人得到周天子的附庸后，秦人起初与戎族之间的相处——交谈握手，已不再是解决之间矛盾的通道了。一旦言语不和，唯有兵戈相见。时间在不断侵扰搏斗中行进，周朝的历史在时间的长河里前进着，翻滚着，奔腾着。到周厉王统治时，已陷入了国人不断暴动的慌乱期，作为戎族部落，便乘势叛乱，他们一举攻占了秦人的另一城邑——西犬丘（据考证在今陇南礼县红河一带），并将这里的秦人赶尽杀绝。秦人刚看到了嬴姓复兴，回归华夏的希冀，面对戎族部落的这一重创，拯救秦人的命运之重担，就落在了非子五世孙嬴其的身上。

嬴其与戎族不断交手十余年后，到了周厉王之子周宣王时期，面对戎人部落咄咄逼人，不断强劲进犯的局势，终于于公元前826年的某个夏天，派出7000甲士，支援秦人，联手攻打戎人部落。在这次战斗中，嬴其首当其冲，率领着周秦联军，对戎族进行了一次颠覆性的决斗，并在首战胜利后，嬴其率领部下，再次突入戎族深处，彻底征服了戎族骁勇侵犯不畏周朝的野心。这次巨大的胜利，也再次博得了周天子的信任。

在之后的时间里，嬴其依旧默默沉思，想到自己的上辈及其部落曾被戎人血染战场的多次惨状和不堪，他决心继续积攒实力，酝酿决策，预谋收复失地。在一次次的谋划周密的战斗中，秦人终于将失去20余年的西犬丘从戎人的手中收复。而秦周的联手之战，双方均获得了辉煌的战果。对这一不断削弱陇山各戎族，协助周朝强大发展的秦人，周王室便册封首领嬴其为西陲大夫，并加封了西犬丘一带的土地。西陲大夫的封号，意味着秦人已从商灭开始，祖先沦为奴隶、失姓禁祠、惨淡经营、受尽屈辱、吃尽磨难的生存，渐次走上了回归华夏的大道。这也是秦人在血液里流淌了200余年的希冀、梦想。

西周末期，各西戎部落依旧不断侵犯周王室的领地。在戎族一次大规模的进犯中，幽王遭到残忍的杀害，当时西周宏伟气魄的王都——镐京（今西安市长安区西北，是西周最早的都城）也遭到戎族大火的焚烧，毁之尘埃。刚刚继位的周平王，不得不计划把都城从陕西的西安向东迁至河南的洛阳。正当周平王实施自己东迁洛邑时，周王室的核心力量，即中原诸侯的勤王之师，却迟迟未能赶到，在这危机四伏的东迁途中，一支来自陇山之西的秦人部队，却悄然参与了周平王东迁的护送。他就是嬴其的儿子——嬴开。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父亲嬴其的血液，骨髓里深藏着实现秦人祖宗数百年回归华夏的梦。嬴开安全护送了周平王，并帮助周平王实现了东迁洛邑的夙愿后，周平王为了感谢这位忠诚的秦人首领，便册封他为周朝的诸侯，成为了秦国的第一代君主——秦襄公。

秦人创业史中蕴含着的吃苦、受辱、沉默、稳健以及忍耐中求发展，发展中有创新的深远策略。最终实现了嬴政横扫六合一统华夏的夙愿。

纵观秦人创业史，它更是一部悲壮史，一部先祖秦人的血泪史。长期的征战生活，使得尚武的精神深入每一个秦人的骨髓，列国诗经里，唯有秦风的歌谣里，飘满了征战的硝烟，《黄鸟》的歌声，《无衣》的昂扬，无不回荡着慷慨悲壮的情调。而此时的我，总会被秦人那斗志昂扬的气血所震撼，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悲壮感。仿佛看见远方的战鼓声中，一队队操戈甲士齐步向前，一骑骑战马嘶鸣狂奔，和着雄壮悲凉的曲调，在那个战马嘶鸣的年代，冲锋陷阵、上阵御敌。每每于此，总为秦人那万众一心的悲情所动，为秦人那无畏生死的精神所染……

秦人的创业史，也是改革的悲壮史，亦是变法的英雄史。在历经14代人坚韧不懈的努力中，秦人终于把深埋在祖脉中的夙愿——复姓祭祀，回归华夏实现了。这段辛酸的创业史，是梦，却非梦。然其中蕴含着多少我国华夏民族走向的哲理呢？秦人之梦，是秦人奋斗的梦，梦回大秦，是今人思史的梦。历史如江，奔腾已逝，千载岁月，风尘湮没，但老秦人那股血性与骨气却依然在华夏儿女的血液里流淌，“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秦人的精神，是华夏民族的精神，秦人的血性，是中华民族的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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