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长虫梁

□徐翔

有多少次,我都想去距秦安县东北四十五公里的长虫梁上看看；有多少次,我的梦里,会隐隐约约地呈现出那片茂密的原始森林,以及清水河畔先民们夜晚点燃的篝火。我想摘下一片苍翠的树叶,沿着曲曲折折的叶脉小路进行一次历史的穿越,想在长虫梁风风雨雨的年轮里,去探寻大地湾深处隐藏了数千年的秘密。

是的,多少年来,大地湾这一古老遗迹竟成了我一生放不下的情结,成了我费尽心力也难以顿悟的千古秘密。在现实红尘里,它就这样平静地安居在偏僻西北的一隅,在落后而平静的黄土梁卯深处无尽沉默着。是的,它不说话,它的隐忍和孤独,到底是它原初的性格,还是它一直在隐忍中等待——等待一个知它,懂它的人,来替它言说心里压了八千多年的秘密呢?

但我知道,我只是大地湾近旁曾经生活过,但又乍然离开了的匆匆过客。虽然我生于斯,长于斯,但仅凭我一些简单的人生阅历,凭上天错给我的一颗愚笨的大脑,凭我有限的一点学力和才情,是没有任何能力去破解祖先们留下的这些秘密的。

于是,在多少日夜里,我心生愧疚,觉得自己庸庸碌碌,虚枉一生地活着,就对不起那些长眠于地下数千年了的祖先,对不起那些等待了不知多少年年岁岁的陶器和石器,也对不起这些陶器和石器上依然闪耀的文明之光。因为无论怎么去想象,我都推究不出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里曾经辉煌灿烂的文明是如何兴起,如何发展,又如何衰落,直至走向了消亡。因而,我多么渴望,在有生之年,在某种特定的时候,上苍能伸出一双智慧的手指,替我拨开大地湾上空遮盖了八千年的云雾,替华夏的子孙揭开大地湾深处埋压了八千年的遥远等待!

但在今天黄土漫漫而又平静的长虫梁上,我依然会不安地坐下来,因为我喜欢听遥远的风吹过绵密树叶的声音,喜欢听啁啾的鸟鸣在傍晚或黎明的安静中快乐地鸣叫,喜欢听太阳照耀的清水河畔,泥沙失去水分反卷成粗朴陶器的浊响……我甚至会在恍惚中觉得,这些声音,就是大地湾深处传来的先民们旷古而苍凉的埙音,那样舒缓而沉静,那样悠长而无绝。让我私心里觉得,难道它们要以这种独异的方式,给我这颗愚顽的大脑以无尽的昭示吗?还是它要以风一样乍起却又像水一样不息的执着,来言说这本不该湮灭却又湮灭了的历史真实呢?

也许,在冥冥之中,这个名叫长虫梁的地方,或者长虫梁这个神秘的名字,或者长虫梁这个祖先故乡的最原始图腾,早在大地湾文明的中期,就已经作为一种简单的轮廓或印记,慢慢浸渍在每一位先民的心里了。只是它的存在,只囿于一种朴素简单的生活和需求,就像安土重迁的观念一样,自古而然,一般不会产生任何改变或者裂变的理由。如果岁月静好,日月如旧,世事恒常,长虫梁也一定还是那道长虫梁,只能简单地代表他们心中的家和心灵的方向。但在大地湾文明的晚期,这种原初的平静或平衡被突然而至的灾难彻底打破了,世世代代在这块热土上生活的先民们,不得不在泪水和苦难中背井离乡,跟随着酋长探索的身影,踏上朝向东南的慢慢行程……

就像大地湾文明的乍然兴起一样,其乍然衰落也是一种必然。但这种衰落,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消亡,而是在一种超乎我们想象的磨难和挫折中,为新文明的再次兴盛而上演序幕。从寻常意义上讲,每一种文明的兴盛和繁荣总让人神往追慕,衰落和萧条又令人扼腕叹息,那么,大地湾文明衰落之后,那些曾经在这里生存的先民们究竟辗转到哪里去了呢?

从现今天水和秦安境内伏羲与女娲的传说和他们的活动轨迹来看,大地湾的先民们,极有可能是随着他们,或者他们的祖先的脚印,一步一步,沿着泪水和汗水铺成的山间小道,听着清水河泛起的微微波涛,一路向南再向东,而后再沿着葫芦河的方向,渭河的方向艰难执着东行,然后找到适合他们生存的定居之所,并于此逐渐成长,壮大,成为中华民族亘古永恒,且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源,灵魂之源。

我们知道,几千年前,在狭小逼仄的大地湾里,我们的祖先是那样快乐安静地生活了三千多年。他们捕鱼,打猎,耕田,创造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古老文明。然而,由于气候的变化,寒冷的降临,河水的枯竭,他们不得不抛却家园,带着血泪一步一步东迁。但是,他们的心灵深处,永远割舍不掉那个名叫长虫梁的地方,那是他们的家园,是他们心里永远割舍不掉的生命之根。于是,我似乎看到了在蜿蜒曲折的清水河谷里,一队队先民带着陶罐,抹着眼泪,扶老携幼,难割难舍地离开了大地湾,离开了养育自己和自己祖先的地方。而队列的最前面,就是他们的酋长,他身着兽皮,手里高举着从长虫梁上折下的树枝,引领着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遥远的新家园,一路前行……

从此,大地湾进入了永久的沉默,这种巨大的沉默,一去就是几千年。但我知道,没有做永久沉默的是他们心中的长虫梁的图腾,它就像一条横空出世的巨蛇一样,一直在先民的心中蜿蜒,盘曲,被不断地激活,升华,最终成为中国龙图腾的基础,同时,后世智慧的祖先们,又在这种蛇形象的主体上,附着了鱼尾和鳞片,而这些图案,与大地湾先民刻画在陶器上的鱼纹图案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后来,在空前规模的民族融合过程中,以蛇为基础的部族图腾,又融合了其他部族的图腾形象,进而形成了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龙的形象——以蛇身为主体,接受了兽类的四只脚,马的鬃毛,鹿的角,狗的爪组合起来的中华之龙形象。

因此可以说,龙图腾是我们中华民族先民智慧的创造,也是中华民族由生发到壮大过程中,用如椽巨笔书写的一部辉煌史诗。我固执地认为,在这篇辉煌史诗里,最灿烂夺目的一页,就是大地湾,就是大地湾之上养育了先民和中华文明的,至今已沉默了八千年之久的长虫梁!

就是现在,在家喻户晓的古成纪秦安,还有这样的习俗:几乎所有的秦安人都把蛇叫做长虫,如果是蛇年出生的男孩,父母往往都会以龙字冠名。老大叫大龙,老二叫小龙,或者叫龙龙,而在如今的清水河沿岸的村庄里,和龙有关的名字,寻处可见,这些现实的习俗和传承,也许是老祖先留给我们思考龙和蛇关系的现实依据吧。

与此同时,在现今的秦安陇城,还存有女娲庙,还有传说中女娲出生的风洞,去世后埋葬的风茔。这些遗迹,不管是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都与大地湾史前文明极其接近,它们相得益彰,可以相互印证并再现大地湾远古文明的繁荣和衰落。而大地湾出土的人头器口彩陶瓶,是我国最早的古代雕塑珍品之一,为细泥精心制成的红陶,器口是一女性头部,头的左右和后部披发,前额垂一整齐的短发,类似于今天女子的刘海,眼和鼻雕空成洞孔,两耳各一穿孔,是原始社会现实人物的真实呈现。特别是它隆起的瓶腹,就像现实中怀孕的少妇,可能代表着先民们对生殖或种族繁衍的崇拜,极可能就是现实版的女娲抟土造人故事。

除此而外,在今天的秦安葫芦河和渭河上游天水段,还流传有很多有关伏羲女娲活动的传说轨迹,比如,秦安命名的由来,相传伏羲之母华胥氏怀胎历十二年而生伏羲。古人以十二年为一纪,所以历史上将秦安谓之成纪。另外,显亲河,相传是伏羲女娲结婚的地方；卦台山是伏羲画八卦的地方。而秦安葫芦河的得名,以及女娲炼石补天的故事,就源于传说中的地球大洪水时代。相传伏羲和女娲兄妹,就是凭借着一只巨大的葫芦,才得以逃离灾难,为了担当起繁衍种族任务,兄妹两才不得不结为婚姻。而这一传说,和西方诺亚方舟的传说遥相呼应,证明地球历史上确实存在过大洪水和大灾难,同时从伏羲女娲的活动轨迹也能推测出,大地湾原始的先民已经离开了大地湾,来到了比大地湾更为宽阔的渭河上游谷地生活的事实。

不仅如此,在人类的初创时期,有关蛇的传说和文化,横贯了整个世界文明史。在西方的《旧约·创世纪》里有这样的记载:神对亚当及夏娃说,伊甸园中树上的果子都可以吃,唯“知善恶树”上的果实不可吃、也不可摸,否则他们便会死。而夏娃受了蛇的引诱,偷食了禁果,又把果子给亚当吃了。上帝便把他们逐出了伊甸园。从那时起,偷食禁果便被认为是人类的原罪及一切其它罪恶的开端。因为吃过禁果后,人类便知道了羞耻,害怕被看见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作衣服。但是,如果没有这条蛇的引诱,那么人类便不会繁衍,这种传说,正和我们中华文化中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暗合。这样一来,无论是偶然还是巧合,蛇的文化图腾,就成了整个人类文明史不可分割的部分。而与大地湾文明紧密关联的长虫梁,不也是中国龙图腾的最基本的构成部分吗?

八千多年乍然而过,今天,当我再次走进大地湾的时候,我不得不放缓自己的脚步,不得不在原始人穴居的草屋前停下来,不得不对如今已经草木稀疏的长虫梁,表示我最虔诚的尊敬和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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