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梦白蒿□阜 笠 (天水)

出门买早点,在楼梯间闻到一股幽香,一时有点迷醉。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久违了。

周末我当家。正愁早餐吃嘛呢,孩子在被窝里说:“面皮!”

嘿,天水就这点好,啥都可以不要,面皮得要。

面皮谁不要?人而无皮,与鼠何异?你先别急啊,我说的面皮和你想的面皮不是一回事儿。我说的“面皮”,还有“呱呱”“然然”等等,都是天水特色小吃的“小名”,几种做法各异的面制品。虽说是小吃,其实也可当主食,着急忙慌,一日三餐都可吃。听音辨意,和呱呱、然然的不修边幅、没个正型相比,面皮嘛,自然得光鲜、靓丽,像天水女子的肌肤,细腻,柔嫩,弹力十足。如果调上秘制的红艳艳的油泼辣子再看时,真是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那“肤色”黄里透白,白里透红,红里透亮……嘴馋的女人娃娃,一到路边摊摊跟前就挪不动步。“来一碗!”坐着,站着,大快朵颐。这一吃,直吃得娃娃们眉飞色舞,越加活泼机灵；直吃得姑娘们一个赛一个的唇红齿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我一直认为面皮是一种女性化的小吃食,后来发现当地老爷们也好这一口,五大三粗站在街边吃面皮,竟也怡然自得,毫无违和感。我家楼下卖面皮的有好几家,口碑最好的还数那个黑胖子。

但今早怪了,我出门一个来回,一路上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诱人的“黑胖子面皮”,而是楼梯间的那缕幽香。进了楼门,那气味还在,电梯上到11楼,还在。没错,就是这个味!

谁家在夜晚点着白蒿睡觉?

夏天的晚上,暑热难耐,蚊子就会小人得志般猖狂。连扑带打,无济于事。小时候我最爱做的一项工作就是点燃一截截“火绳儿”,分放在堂屋、厢房里。如果是在院子里纳凉、吃饭,就把点燃的火绳放在近旁,青烟一起,蚊子立马就会逃之夭夭。这火绳就是用白蒿搓成的。白蒿的烟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不同于任何一种植物,好在不至于浓烈,不呛鼻,也不刺眼,似乎还有镇静安神的功效,正好助眠。夏夜,把火绳点燃后放在脚地上,不用关屋门,疲惫的人们在白蒿的守护下,很快就可以安然进入梦乡,那梦也有股幽幽的白蒿的香气呢。火绳的长度截取要适中,夜短绳长太浪费,夜长绳短咬死人,蚊子半夜是会反攻的。晨起扫地,那火绳烧残的灰线,就是一段光阴的留痕,又一个良宵化为了灰烬。

我是和爷爷放羊时学会辨认白蒿和青蒿的。青蒿的叶片两面不生绒毛,一色儿倔强的青绿,有一股浓烈的气味,点燃了大概也够呛。白蒿的茎秆、叶子背面有细微的绒毛,发出温柔的白光。认识白蒿之后,漫山遍野恍惚都是白蒿,一丛丛在风中摇曳,竟有着花一般的淡雅。放羊回家,我经常会抱一捆白蒿,爷爷得空搓成绳,晒干备用。搓草绳要粗细适宜,太粗了,燃时烟大熏人,太细了容易熄灭。后来这活我也会干了,搓过草绳,手有余香,不绝如缕。

白蒿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植物,它的香气穿越了整个有文字记载的历史,直达这个夏日的清晨。古代,白蒿是祭祀用品,即民间所说的“用物”。《诗经》中称白蒿为“蘩”。《采蘩》讲的就是女宫人辛勤采集白蒿以供贵族祭祀的情景。那些夙兴夜寐的女宫人,发髻松了也无暇自顾,曳着松散的发辫奔走在回家的路上,人见犹怜。小时候,我将拔来的白蒿拦腰一捆,像一根腰带；脖颈处也一捆,像一条围巾；顶部梢子弯下来一扎,真有点像古人高耸的发髻。辗转半日背回家,立于院中,也是一副发髻蓬松、楚楚可怜的样子。

白蒿嫩时可食,时令一过,就不能吃了。今年春季回老家,我就采了许多来尝鲜,可惜口感已经有点老了,家人多不爱吃,我一个人细嚼慢咽,好似甘之如饴。嫩白蒿入药,叫茵陈,有多种功效,所以采摘要及时。民谚曰:“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过了当柴烧。”

当柴烧来熏蚊子,惠人多矣,反倒成了白蒿的“无用之用”。它无毒副作用,不像市面上的药物蚊香,催人作呕,只想夺门而去。电蚊拍虽好用,免得蚊血污墙,其实很不文雅。你可以想象一个妇人,披头散发,挥舞着电蚊拍,床上地下,各个房间上蹿下跳的情景。寻不见,拍不着,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说什么美目盼兮,八成是杏眼圆睁虎目如电兮；说什么巧笑倩兮,恨不得无情剑客无情剑兮!

少年时,我还用驴粪蛋熏过蚊子。完全风干的驴粪蛋状如柿子,几乎没有了重量,也没有了臭味,倒像是植物纤维织成的精致的艺术品。我把它们一个挨一个拼接在地上,点燃第一个,自动引燃第二个……一个晚上也就这么化成了灰烬。当然,驴粪蛋的内容物以麦秸、苜蓿居多,其烟味浓烈,远不如白蒿的绵柔舒爽。

室内熏白蒿,有一种朴素而古典的美好。袅袅香雾中,安静地品茗,读书,习字,既可以“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也可以“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可是——可是这想法终究只能是我一个村野鄙夫的痴心妄想——现在家里粉墙雪壁的,谁会让你夜夜点上白蒿熏之又熏?

我在楼道里深吸一口带有白蒿香的空气,前脚进门,后脚关门,生怕蚊子跟了进来。

可怜白蒿香也被挡在了门外,幸而,室内还有面皮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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