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联 □凌 峰(天水)

小时候村里会写毛笔字的人很少,我父亲便是这少数人中之一,在村里是很受尊重的。遇到红白干事,坐上礼簿的位置,手握毛笔,非常体面。还有就是每年给村里人写春联。每年腊月二十三一过,就会有好多乡亲拿上纸墨,来我家写春联。

那几天里,父亲几乎什么都不干,一门心思写春联,而我,便成了父亲的小书童,专门负责压春联。写春联是很有讲究的,不仅字要写好,寓意也要好,寓意好,还要和门对上。比如厨房可写成“高厨巧做三鲜美,妙手熟调五味香”；牲口圈门上可写“人勤一世千川绿,牛奋四蹄万顷黄”等。这些都是专用对联,别的门上就大多都是“辞旧迎新”“春回大地”“普天同庆”等内容了。

过年除了要给自家门上贴春联,大多数虔诚的村民还要给村里的宗庙门上贴对联。词句也很独特,比如:“丰衣足食神灵庇佑,风调雨顺四方平安”“人敬神一片诚心,神佑人万事亨通”等等。宗庙的对联大家抢着贴,都想贴到门框上,那就要看谁来得早,能不能抢上了。大年三十,晌午一过,便有好多人老早到宗庙门口排队,每人手里端一碗浆糊,拿一把毛刷,先到的贴到门框上,后来的两边依次排列,密密麻麻,贴满宗庙门两边的墙面,火红一片,好不喜庆。还有些后来者不按规矩,抢贴在别人的春联上面,这难免就要发生一场激烈的口角,甚至还会大打出手。在哄抢中、打闹中,年也就开始了。

父亲写春联多写楷书。楷书写起来慢,工整,乡亲们能识几个字的人都能认识。父亲边写边说,他小时候,邻近几个村里,只有我们村的王老先生一个人会写毛笔字,他可是方圆百里的文豪。每到腊月间,各村的乡亲们就会拿着纸张来王老先生家写春联。来的人多,依次排队,写完即走。王老先生写一手好行草,笔下生风,不假思索,妙词佳句皆在脑中。我父亲那时就是王老先生的书童,负责研磨压纸。由于来人太多,老先生要足足写上大半个月。老先生写好后会打上记号,细心叮嘱:哪个上联,哪个下联,哪个是厨房门,哪个是牲口圈门。但就是这样,正月间,老先生偶尔去乡里拜年,抬眼就看见有人在大门上贴着“六畜兴旺”字样的对联,让他哭笑不得。

我长到五六年级,毛笔字写得也有点样子,但比起父亲来还差太多,可心里已经蠢蠢欲动,也想露一手,写几笔。父亲不同意我的请求,不让我写乡亲们拿到家里的春联。于是我便拿上毛笔满村乱窜,总有几户懒散的人家,经不住我的忽悠,让我写了。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骂我不尊重文字,糟蹋文字。后来他怕打击我的积极性,就让我写一写小房门上的春联。得到这一特许,我如获至宝,除了客厅和大门上的大春联,其余小房子、厨房、牲口圈门上的春联几乎我一个人全包揽了。

又过了两年,父亲基本不用去忙乎着写春联了,这事情已经由我继承了下来。我写春联的时候总会招呼来一群我的伙伴,那些上中学的孩子谁不会写几个毛笔字,只是他们不敢写而已。我刚开始让他们压纸,渐渐地鼓励他们书写,慢慢的,好几个同学都能写春联了,而且还都写得有模有样。这一下子减轻了我们家每年写春联的压力。

后来我们外出工作了,写春联的事情又落到了父亲身上,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写着,一年又一年。时光荏苒,转眼父亲老了,村里大多数人家也在城里买了楼房,过年回家的人不多,那些院落挂着大锁的门上是无人贴春联的。没锁门的人家也图简便,赶集时买几幅印刷好的春联,贴上就行,也就不再来找父亲写春联了。

没有春联可写的父亲很沮丧,只有给自家屋里写上几副,然后自言自语地哀叹几句:“世道变了,连春联都没人写了,唉……”听到父亲的叹息,我难免心中会涌上几分酸楚,但这是世事,世事如江河奔流,谁又能奈何?

今年春节回家,我问父亲有没有来写春联的人?父亲说有,就我们周围这几户,还是他买好纸,写好送过去的。我问宗庙门上现在抢贴对联不了?一听这话,从来不骂脏话的父亲忽然火冒三丈:“把先人都亏尽了,你自己看去……”

我烧香时到宗庙门前,只见宗庙门口墙上贴着好多印刷的春联,甚至还有几幅一模一样词句的,对联下方还印着“某银行赠送,祝大家新年快乐”的小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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